穿越了一片茂密的山林，荆国大军的营帐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下马，从腰间拔出短剑。
“玄蜂！”
剑柄的微光如活物般缠绕住剑刃，转而凭空如烟火般在夜色炸裂开，散落下无数的莹绿色光球，光痕散去后，我周遭出现了无以计数的水壶大小的巨蜂。
“挡我者杀！”
【遵吾主命！】
它们聚拢在我的身边，如侍卫般，随我小心翼翼地靠近荆军的营帐。
临时搭建的木质望楼，有几个哨兵发现了我的踪迹，他们高呼着向我射箭，箭矢被我身旁的玄蜂悉数挡下。就在其惊讶于为何他们的弓箭无法伤及我分毫时，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玄蜂，用闪烁着莹绿色光芒的毒针，帮助他们迅速停止了思考。
我原以为将会出现一场令人烦扰的恶战，但很显然我似乎高估了荆军的抵抗能力。更准确的说法是——我所来到的荆军营帐，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座空营。
轻松击杀了少数几个前来阻止我的哨兵，我抬头，望向陆续升上夜空中的天灯，顺着天灯起飞的方向，我寻了过去。
终于，在一片空地上，我重逢了他。
身着赤红色的简装，散出微光的长发也用同色的发带系在脑后。清秀的容颜在火光的映耀下有些惨白，呈现出一种模糊了性别的精致美感。
从地上捡起天灯的灯罩，用指尖点燃支架上的燃料后，天灯便悠悠然地脱离了他的手，无拘无束地飞向了夜空之中。
“好久不见阿侧，两年？还是三年？”
我收起短剑，身旁的玄蜂也在那一瞬间化作莹绿色的光屑。
对于我的突然出现，他竟未表现出丝毫的惊奇或讶异，反倒是露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笑容。
“好久不见啊，莲姐。”
他声音有些虚弱，带着些许的喘息声，这反倒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是生病了吗，侧。”
没有理睬我的关心，他转过身去，向那漫漫夜空，放出一盏接一盏的天灯。
我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比起当年我离开时，他显然是成长了许多，已然从一个孩童真真正正地成长为了一个少年。或是身高增了许多的缘故，我只觉得他的背影比起当年更显单薄，简直像是要被身上的衣着压垮一般。
努力清理着自己浑浊的思绪，我总觉得这样的重逢太过尴尬。
我为什么要来见他呢？明明是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我却抛下大军独自来到敌营，来见这个孩子。
所以说……我究竟是为什么要来见这个孩子呢？
我反反复复质问着自己，希冀可以明白自己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但是思绪却还是杂乱无比，像一蓬乱麻，无法理清。
于是，一如既往的，我拔出短剑，快步走到他身后，将短剑从其背后刺入，贯穿了他的胸膛。然后，同样一如既往的，他在倒下的瞬间被烈火包裹，待金黄色的火焰散尽后，毫发无缺的他安静地躺在了地上。只是喘息声愈发明显，让我不免对此更觉担忧。
“谢谢你让我杀掉你。”
我在他身旁跪坐而下，轻抚着他瘦削的肩。就像他小时候，我也曾无数跪坐在他身旁，小心翼翼拍着他的肩，而后怀揣恨意，注视他默默入眠。
“侧，你若不是荆国的皇子，而我也不是越国的王姬，或许，我可以爱你。”
他的侧脸显出惨白而无力的笑意，轻轻抓住我扶在其肩头的手。
“莲姐，你若不是越国王姬，而我不是荆国皇子，我们或许就不会相遇了。”
我不禁哑然苦笑，被宿命所戏弄的我们，因仇恨相遇，却也注定只能为仇恨而分开。叹了一口气，我无意识地抬头，却被漫天映耀着广袤夜空的天灯所吸引。四散开的光点如同漫天的星辰，点缀了夏夜的诗意。
“为什么要放那么多的天灯呢？”
“岭南多瘴气，百越之民居于其中，已然习惯，但是作为远道而来的大荆军队，瘴气却成了进攻的屏障和阻碍。”
他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坐起身来，不知是不是幻觉，我总感觉他的身上正在隐隐晕出金红色的光，但此刻我的注意力却全然放在了他刚才的解释上。
“天灯可以驱逐暮色中的瘴气，同时还能协助不善夜战的荆国大军，更好地击败百越的军队。这个时候，百越军队的营地应该已经被十万荆军成功围灭了吧……”
真蠢……我早该想到的……
战机稍纵即逝，迷信于瘴气的庇护，我原以为百越的部队将占据进攻的主动，劳师远征的荆国军队必然会选择稳扎稳打的战法，断不可能在陌生的山川地域，冒险夜袭敌军。我真蠢……从意识到这个家伙同在军中的那一刻，我就应该想到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蠢……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想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是因为……
我实在是太想见他了吧……
——或许，我可以爱你……
不可以爱他！因为他是荆国的皇子！而我却是越国的王姬！他的父兄杀害了我的父兄！他的母国攻灭了我的母国！不可以爱他！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可是……
当我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食指紧扣着短剑的剑柄，淋漓而下的温热血液洒满了我的身子，剑刃也再一次刺破了那孩子的胸口。
明知道他不会就此彻底死去，也明知道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但我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杀掉他——因为他身上“荆国皇室”的符号。
越国的王姬必须向荆国的皇室复仇，尽可能地杀掉每一个荆国的王族，攻破他们的国都、屠戮他们的皇室、掘开他们的祖坟、凌虐他们祖先的尸骨！这是越国王姬的责任！是我的责任！
但是……
“我啊……”
手在发颤，我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与骇人热浪——他在着火，他将又一次在火焰中完成宿命般的重生。
“我啊应该是喜欢你的……侧……虽然……虽然明知道不可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当年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我也终于是直到此时此刻才想了起来。
在这与他重逢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