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我坐在龙舆上昏昏欲睡，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歌声。被搅扰了清梦的我不仅皱起眉头，露出无比厌烦的表情
“把歌者给朕带来！”
孙叔敖似乎本想劝阻，但或许是顾忌到我的情绪不佳，也就选择默许一旁的士兵去把歌者寻来。他还有意强调要“注意礼节，相请而来”，那迂腐的样子让本就心情极差的我忍不住想要抽他。
很快，一位衣着邋遢的小孩，一脸傲气的拄杖而来。穿着破损、满身污秽，蓬头垢面的他散发出无比难闻的气味，我赶紧挥了挥手，示意其离我远点儿。
“荆国之帝，志在天下却见老不敬，天命怕是归属不了你啦！”
“狗屁啊你！来人，把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臭小子拖下去，给朕将他的牙齿拔了！”
我用力地拍击着车轼，原本其实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个小家伙让其闭嘴。结果很显然，我的企图失败了，小家伙不曾露出任何惧怕的表情，反倒发出了哈哈哈哈的大笑声，高高扬起的眉毛，充满了老气横秋的傲慢，显然是有意在嘲笑我。
这一刻，与其说是愤怒，我却感到了一种被无尽苍凉所包裹住的巨大委屈。
“君若欲聚徒合义兵伐无道各国、一统天下，不宜倨见长者。”
“长者？你个臭小子算个狗屁长者。”
只觉得鼻子有些酸，总感觉我随时随地都会忍不住要哭出来。
“老朽乃山鬼族长，已经活了八百载了，比荆国国祚还长，在你面前称一声长者，不算过分。”
看起来连十岁都不到的小孩，说着漫无边际的奇怪言论，并且终于是停止了大笑，转而开始以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也被他那深邃的目光所震慑，终于开始隐约意识到，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小孩，想必不是常人。于是赶紧收敛起自己的情绪，起身作揖询问道：“不知先生自何处来？”
“老朽自来处来。”
“……欲往何处去？”
“姑且往去处去。”
我强忍住骂人的冲动，竭力维持着脸上最后的笑意。
“先生既与朕相见，愿闻君之教诲。”
“南方有鸟，其名为凤，发于南溟，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偶然掠羽过荆，暂栖也，十五年而去，非人事之生死，是天意之代谢。”
小孩这么说着，对着已经愕然于原地的我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他快步走上前来，甚至于没有给周围的卫兵留下反应的时间，那脏兮兮的身子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车辇上。
“天意自非人意所解，你又何故拘泥其中。”
然后，又是几声哈哈哈的笑声，他无视周围卫兵拔出的刀剑，旁若无人地跳下车去，继续唱着那一首“凤兮凤兮”，拄着木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大军的对列。
“请问先生名号！”
“无名无号，荆国一狂人耳！”
“请问歌词何意？”
对于我的第二个问题，小孩终于是暂且停住了脚步，他在原地踯躅了一会儿，半侧过神来，将那首歌在唱了一遍后，才向我悠悠解释道：“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劝阻,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防范。”他转过身去，用一种叹息般的语气悠悠然道，“那孩子不怪你，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说罢，小孩的身边弥漫起雪白的雾气，在被阳光照射后又迅速散开，虽然依稀仍旧能听见他的歌声，然而我却再看不见他的身影。
好奇怪……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正好，明明没有下雨才是，但是……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呢。
“孙叔……放下帷幕……”
孙叔敖在第一时间拔剑砍断了捆绑着车帷的绳子，绛红色的帷幕散开，将我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一片血红的阴影中。
我不经想起了那天晚上，被火光笼罩着的小侧。
“小侧！”
当我赶回大营时，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哨兵让我立即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匆忙拔出佩剑，我朝着小侧所在的位置跑去。
然后，我见到了被火光笼罩住的小侧，他正蹲在地上，静静注视着躺在地上的一个女人，从装束来看，应该是百越之民。
“这是……”
一开始只是猜想，但当我看到那个女人的脸时，我意识到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虽然两三年的时间足以让正在成长的少女变化许多，但尚不至于完全改变她幼时的眉眼——更何况这双眉眼曾无数次带着仇恨与杀意用以怒视我。
“是莲奴啊……”
在确信她已然失去威胁后，我将佩剑收了起来。
却也是在这时，我意识到小侧身上的这把火实在是烧得有点儿太久太久了。被附灵的小侧，无论遭遇到何等变故，都能在赤凤之焰中涅槃重生，但作为代价，他将只有十五年的寿命。
等等！今天是……！
“今天是我的生日呀……姐姐……”
没有称呼我为陛下，也没有称呼我为皇姐，没有自称“臣弟”的小侧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清澈目光注视着我，面带笑意。
似乎是担心我没能意识到“生日”二字的含义，小侧又轻声补充道——“今天，是我的十五岁生日，姐姐……”
“嗯……生日快乐……”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摸着孩子的容颜，但是灼热无比的火焰让我完全无法靠近。我强忍住悲伤的情绪，在面对不可挽回的结局时，至少……我希望载着孩子面前表现出坚强的模样。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呢？”
“因为姐姐有事想问你。”
他困惑地侧了侧脑袋，露出与年龄相符的可爱神情。
“你的未尽的心愿……真的是帮助姐姐统一天下吗？”
他再次显得困惑，应该是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是却又很快改而露出淡然的神色。
“是的呀……姐姐……这就是我的心愿。”
“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臣子吗？因为臣子必须辅佐君王，帮助君王实现自己的野心吗？又或者说！因为你是弟弟，你希望以弟弟的身份帮助姐姐实现梦想对吗？对的！肯定是这样！肯定是这样的对不对！因为你是我的弟弟，你一直在以我弟弟的身份活着，十五年来一直如此！”
说“是的！”……请你说“是的”啊小侧……哪怕……哪怕只是在骗我……求求你！求求你说“是这样的”，求求你对我说“我呀一直都在以弟弟的身份帮助姐姐实现梦想”……求求你这样回答我小侧！虽然明知道这是欺骗！但至少这一刻，我希望你会骗我！
“不是哦……”
虽然明知道答案会是如此，但我还是感觉自己在这一刻跌入了无尽的深渊。
“我帮助姐姐，不是以弟弟的身份……”
他注视着我，云淡风轻，没有情绪。
“当然，同样也不是以臣子的身份……”
面对露出讶异之情的我，他将手掌轻轻放在胸口。
“我帮助姐姐平定百越叛乱也好，征伐唐黛姜三国也罢，都只是为了另一个人。”
他并没有急于说出这个人是谁，但是他的视线却告诉了我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
我完全无法理解小侧的意思，更迷失于他最后的那句话。
“姐姐……你不要忘了你的承诺哦！”
承诺？什么承诺？我说过什么承诺啊小侧！告诉姐姐！姐姐绝对会兑现！但你要先告诉姐姐是什么承诺啊！
但是……没有再给我追问的机会。
小侧和他的微笑一起，伴随着最后的这一句“催促”，和金黄色的火焰一并消散在了夏夜的月色之中。
承诺……
我躲在绛红色的车帷之下，将自己的头发扯乱，努力回忆着我生命中关于小侧的每一个片段。
承诺……承诺……承诺……承诺……承诺……承诺……承诺……承诺……
到底是什么承诺啊！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思维快被彻底撕裂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小侧最后的目光，也正是恰在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应该是一个和那个女人相关的承诺。
莲……越国……统一天下……承诺……
——你若好生照顾皇子，待朕一统天下时，或许可以考虑放你回越国故地。
原来……是这个啊……小侧……真是……真是个笨孩子啊……真笨啊……
我不曾想过，年少时的一句无心妄语，最终却成了那孩子一生的永恒枷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