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紧攥着薄薄的风衣,像一个双手被束缚的囚徒似的踽踽独行于冰封城的外壁之上。
三分钟已经过去了,和我预料的一样,之前冲出壁垒城时的燥热已经变为了如坠冰窟般的寒冷。那还在不断散发着杯水车薪的热量的保暖衣此时对我而言——更像是紧贴在身上的冰衣。
我没有因此减慢我的速度,我的体力还很充沛,甚至呼吸还没有紊乱。
然而这只是我的主观感受,在这种情况下,远比发现自己能力不足更加可怕的事情已经悄然发生。
零下十几度的低温让我的感官更加迟钝,大脑正在以我察觉不到的速度减少它的运转速度。我上升的速度已经从开始的一秒三阶减缓为一秒一阶,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只觉得上面预期之中五十米的高度遥遥无期,但还是在前行着。
我尚未疲惫,这是铮铮的事实,因为我的身体还能动,所以我的意志未垮,便不知疲倦。我数着已经踏过的梯阶数目,鼓励着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麻木地数着代表着阶数的数字:
“三百九十九……四百……四百零……”
当数字突破四百大关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我忙上下一看,已经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了。我又看了看眼前的梯子,作为在如此严酷环境下攀爬外墙的工具,每一阶之间的间距是150毫米,四百阶就是六十米左右!
为什么还没有到达预期之中的顶层观景台?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偏差,难道我得到的很多记忆里面掺杂着臆想?
我停了下来,挤出了五秒宝贵的时间重新整理我的记忆。
观景台……三层……观景……瞭望台……瞭望台!
我想了起来,三层的观景台是要再往上一些的瞭望台,一般是要从三层内部爬二十米的楼梯上去,也就是说比三层还要高出二十米!
真是糟糕透了!
我已经怪罪不得过去的我没有仔细思考再行事了,现在需要思考的是能否再向上攀爬十米。
我眯着眼睛向上仔细观察,好像确实看到了瞭望台的轮廓,真不知道在这种环境之下瞭望台有几天是能用的。
应该可以!我这么想着,虽然手指已经不能灵活地蜷缩了,但是十米还是能咬牙坚持下来的。
这时,微闻有窸窣之声从远处的冰原传来,逐渐变成了呜咽之声,仿佛是巨人在那里哭泣不停。
我心中疑惑,任由那声音再次转变为呼啸,而后又变为了怒吼的极地干扰风。
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
我有苦难言,好像每一次遇到困难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的雪上加霜。我立刻把头埋低,准备抗下这一波持续性冲击。
转瞬间,凛冽的寒风从背后席卷而来,我在此之前做好的一切准备都被压倒性的力量碾碎。整个人像是一片薄纸似的被摁在梯子上,胸口被钢板压得呼吸困难。
没有办法,如果只是蛮力这一方面人类怎么可能和自然相提并论。
我先前已经将防水风衣缠在了手上,剩下的外套是棉制品,在刺骨寒风面前就好像是光着身子,热量不断地被风刃刮走,我逐渐感觉到了后背由冰凉变得恶寒,又变得刺痛,最后渐渐无知无觉。
情况很危险!我很清楚这样下去就命不久矣了,这种热量流失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为了不命丧于此,我拼尽全力将手从原先的地方松开,一点点抬起。可是当我开始这么做的时候,意识已经开始迷离了,我不清楚我松开的手是否真的向更高处伸去了,不清楚自己还是否能使上力气,又或者连我抬手的动作都是我在脑海中臆想出来的。
不……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发不出声音了,狂风夹杂着雪片将我的白发和外露的睫毛洒上了银装,我的脸上出现了凝结成冰的汗。
世事无常,如果我能对自己的运气有一个清楚的认知,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许不会为了她……
最后的思绪就剩下了这么多,冰天雪地之中冰封城的外壁上多出了一尊静止的雕像。
我的意识却没有和肉体一样沉睡,它独自飘向了不存在的更深处。
“哈——!”我猛吸一口气,身体差一点没有保持好平衡而摔倒,稳住身形,竟然置身于一片迷雾之中,难以捉摸的云雾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绕着我的身体缓慢地运动。我惊讶地发现整个空间之内的迷雾都在以我为中心运动着,越是靠近我,越是明显。
“这是什么……”我伸出手想要抓握他们,手指将一片片、一条条、一段段的云雾短暂地分裂成更小的碎片,可却丝毫无法打断它们运动的轨迹,小一些的雾片在被撕裂的不久之后就变再次聚合起来。
“这就是精粹。”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我没有被惊吓到,此时的我已经像是死后之人的状态,任何事情已经威胁不到我了,自然就没有了恐惧的情感。
我在一片迷茫之中好像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背对着我席地而坐,飘渺却真实。
我向着他走过去,身边的云雾依然在围绕着我打转,我就像是一个永恒的磁极,云雾所描绘出的就是以我为中心形成的磁场。
直到将那个人的背影看清楚了,我才发现他的身体周围也围绕着云雾,只不过比我弱上无数倍。
我已经不关心他是谁了,甚至不关心我现在到底是处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之中,就像之前说的,我可能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有情感的“人”了。
我对他说的话颇感兴趣,我离近了问他:“你说……什么是精粹?”
他回答道:“就是这些,这些东西。”
我又问:“是什么东西。”我丝毫没有因为他模棱两可的回答感到急躁和疑惑,我好像就在和一个相识已久的老友叙旧一般,不论什么话题都能够侃下去。
他却不再作声,默默地站了起来。
“这些东西不就是你所追求的吗?”他反问我,在同一时刻转过了身子,只是一眼,我就浑身震栗。
真是惊鸿一瞥。
我看到了我自己,不是现在女身的我,是真正的迈泽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应对,那个我微笑着看着我自己。他向我走了过来,抬起右手,指着我的胸口说:“你忘记了太多东西。”
“什么?我是忘记了什么使命么?”我无所谓地笑笑。
“不不不。”他说:“你忘记了自己想做什么,你忘记了自己的理想,而其他的并不重要。”他戳了戳我的心口。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摇摇头笑着对他说:“这样真的好吗?”
他也笑得更开心了,脸凑到了我跟前,鼻子几乎贴到一起,我毫不退让地站立不动。他就这样对我说道:“这就是你,不是么?你所渴求的力量现在已经存在于此,理想和希望,你绝对……不能忘记。”
最后几个字,他咬紧牙关重重地说了出来,而周遭的云雾顿时像是受热蒸腾了一样,环绕的速度骤然加快,形状更加多变。
“力量……理想?那究竟是什么?”我的求知欲突破了限制情感的障壁,让我急切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我隐隐感觉到,我留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一种吸力正在将我的灵魂带离这里。
他伸出右手,手背对着我缓缓张开,他的身体竟然正在化作光粒,而我也正发生着同样的变化,我们两人的光粒穿过他的手掌融合在了一起。他的外貌由原先的“迈泽尔”变为了我现在的女身,等等……不是我的,但是我见过的,是……又变成了……?
他的外形在一分钟的对视之中变幻了上千次,却从来没有变成我所记得的任何人,但又有很多我见过的特征。
锐利的目光、圆润的面庞、弯曲的鹰钩鼻、刀痕的伤疤、妖艳的眼影、淡蓝的头发……
我绝对都见过!那其中我熟悉的人我曾经发誓一辈子不会忘记!其中令人憎恶的五官我也曾经发誓要亲手从世界上抹除,可是我……真的忘记了……
他依然在变化着,用着如同用调音程序肆意乱调的变化音色对我说:“你会想起来的,现在,你必须睁开眼面对这个世界了。”
我们两人的环流正在互给互补,逐渐平分秋色,一片不见五指的涡流之中,他将张开的手掌用力捏合到了一起。
“咔嚓。”我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凝结碎裂之声,云雾已经在一瞬之间变成了冰晶,炸裂开来。
我的眼睛重新睁开,全身被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世界和身为人的情感都随着灵魂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白光开始在我的身体上显现,我觉得力量正在一点点回归,我这次终于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全身上下出现了像是芯片纹路的光线,从心脏蔓延到全身,被波及的地方慢慢变化,就和之前一样,我再次发生了性别转换——我再次成为了迈泽尔。
我热血涌动,脱离了冰封的炼狱,在这再也不能使我倒下的北极寒风中迈出了又一步。
这一次,我不再感觉孤独,我从那谜一般的梦境中苏醒的一刹那,就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迷雾之中出现的那个我,或许是我的潜意识,或许是我失去的记忆组成的形象,又或者是我的另一重人格。但我的自信一定来源于他,这不仅是另一个我对我的鼓励,这是我真的觉察到了我身体中蕴藏的力量的表现。
这种力量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我曾经拥有而现在只能在不经意间展现的非凡身手和大量的知识经验,它们绝非限于对于壁垒城的了解和战斗的技巧,还有我不可动摇的志向与理想,但是说来可笑,我还尚未完全了解它们。而另一方面并非一直伴随着我,而是自从我这次醒来才获得的,就像是“他”说的一样,我已经获得了我曾经渴求的某种力量,但找到驾驭它的方法可不只在朝夕。
我此时正在使用着那种力量,我很清楚刚刚**扰气流冰冻之时就达到了人类的极限,即使再有比我体质强健的人也抵御不住那种寒冷。我能够再次向上攀爬绝对不是人类现在掌握的力量在驱使的,这种力量——就是精粹。
是那种环绕着我的云雾,它们也可以是凝结的冰晶,还可以是涓涓不息的水流。
精粹的力量我无法掌控,它就像横行在壁垒城之外的精粹生物一样狂傲不羁,难以捉摸。不过既然此时已经让我得以使用这种力量,我就要将他发挥到极致!
这场短暂而漫长的拉力赛最终以我的身体压在了瞭望台的穹顶上结束,那一双从皑皑白雪中突现的一只手印宣告着我的胜利。
“终于……上来了……”
我那股不可摧毁的力量却在我感叹的同时消失了,我在胜利的喜悦中再次沉睡过去。
我就这样暴露在冰雪中,陷入了我自以为的美梦中,可悲的是,这一次我的身体会真正死去。
如果不是一双机械臂将瞭望台穹顶压在我身下的那块玻璃拆下来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