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程味平反常地搞起大清洁,把屋子里那些老旧的东西都倒腾出来,周一程因为手里还有伤只在一旁打打下手把扔出来的不要的收集到蛇皮袋子里:“为啥要突然搞卫生?”
程味平说:“日子越过越长,东西越积越多,太久不清会惹尘,尘一多就把人埋住。”她说话总是没头没脑,似乎意有所指,又像是说废话。
这一整理后周一程才发现原本师父那乱七八糟的房间变得简单整洁,客厅则多出满满五大包据说需要扔掉的物件,里面按照分类都是衣物,日常用品等杂物,只是大部分都是男性的用品,而这十多年来周一程从未见过除自己以外的男性出入过这个家,他无可避免地对于这些东西的主人产生了相当强烈的好奇心,尤其是程味平看这些旧物的眼神若即若离更是让他心中的好奇越发旺盛。
趁着劳累了一天的程味平半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周一程装作到处走动来到那堆东西旁边,拿起袋子里一件中山装:“师父,这是你以前的我以前都没见过你穿中山装。”那套衣服太大了,明显就不合师父的体型身形。
程味平抬眼招手:“拿过来。”看着徒弟把衣服拿到跟前,直到能看清楚中山装上浆洗得泛白的纹理她呼出一口气来:“这一看就不是我的衣服。”
“那是谁的衣服?”
“我的师父,你的师公。”程味平摆手:“拿走。”
周一程看话头被挑起,接着说:“好像很少听你说师公的事,他……长啥样?”
程味平努努嘴随即闭目养神:“那边有相册,要看自己看。”
周一程连忙扒拉起旁边袋子,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一个相册,才打开看一眼就被里面单人照片吸引住,那男人梳背头,一身中山装,年龄很年轻,好像才十来岁,带着细框眼镜,方脸大眼站得笔挺,尽管相片已经褪色相片中人却风采依旧:“哇!这个人就是师公吗?好帅!”
“那可不。”程味平闭着眼微笑道。
周一程这会继续往后翻就看到自家师父年轻的模样,照片里的程味平总是笑颜如花,他不时扭头对照着现在一脸沉闷的程味平,很难想象她以前这么喜欢笑,他不由得产生疑问,相片里的女生真的是师父吗?
“后面就是我年轻时的照片。”似乎能猜到他心中所想,程味平说:“我年轻的时候不漂亮吗?”
“漂亮!”周一程由衷说:“就是和现在反差有点大。”
“是老了还是丑了?”程味平不睁眼幽幽地问。
“不笑了。”
程味平点点头:“这倒是没错。”
一本相册几乎都是两人的照片,明显两人关系就很亲密,但是现在师父怎么一次都不提这个帅师公呢?要说后面师徒决裂水火不容的话,怎么师父还留着这么多师公的东西和两人的合照?周一程心里憋得有些难受,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试着旁敲侧击地说:“这个师公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干嘛的?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
程味平倒是有些奇怪:“我没提过吗?”
“没有!”周一程十分肯定:“真没说过。”
“你师公叫周文生,以前算是个医生。”程味平转了个身躺得更舒服点:“没啥可说的,人都成黄土了,讲来也没意思。”
“啊?啥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问这么多干嘛?你跟他很熟啊?”程味平呸了一下:“有空八卦还不如趁现在练练功,看看书,我像你这个年纪可没你这么弱。”
“……我自然是不能和师父你相比的。”周一程翻看相册望着里面的一张张相片,那泛黄掉色的照片在他手中流过,仿佛是时间无声淌下,人的数十年仿佛就在转瞬即逝,这不由得让他陷入一阵更深的恍惚。一个念头让他汗毛倒竖,几乎喘不过气来——人究竟为何而生?
只是脑中想到这个问题他就不可避免地心慌,从前也许有过这样的思考,可他会下意识用懒散去回避,如今看着这照片,感受时间,这个问题又从深处爬出来扼住他的喉咙。人生匆匆几十年,生老病死,为何而生?每个人都像是流水造物,遵循着一套大差不差的模板,出生,读书,工作,或许以后还得结婚,生子,最后步入死亡。既然一切都会归于死亡和遗忘,那生来有什么意义?
周一程十数年来按着社会规章制度流程走,如今回头看自己的时间浑浑噩噩毫无痕迹,抬头望前方迷茫无措,就连相片中的师公周文生落成黄土不值一提,那自己呢?
程味平睁开双眼:“你的气息很乱。”她的声音似乎有股安静的力量,把周一程杂乱的心定住:“想太多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却是坏事。”
“师父,你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周一程拿着相册坐在旁边的小凳子,头上的大吊扇慢悠悠转个不停,燥热的风徐徐被搅动。
“不能。”
“怎么感觉你好像老是能看到我心里想什么似的。”周一程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所思所想会牵动呼吸,心跳,血液。”程味平翘腿躺着:“你这懒鬼教你又不记,刚刚怎么了?听着有股走火入魔的感觉。”
周一程此刻也需要自己这个师父的解惑:“我在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意料之外的程味平皱起眉头撇了眼自己的傻徒弟,哼哼笑出两声:“你觉得没有意义?”
“我不明白。”
“你就是想得太多,人生如果只去想,自然没有意义,不如去行动。”程味平托起下巴:“你有什么理想目标?”
周一程自然而然地说:“没有。”他仔细思索过后确认:“没有。”
“你该找一个目标,不至于太无聊到胡思乱想。”程味平说:“活着的意义,或者说存在的意义,人类发展进化以来多少科学家神学家哲人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的问题,我们一介凡人又怎么能想到标准的答案?”她眼睛盯住头顶悠悠转动的吊扇:“人的一生就是缓慢地往死亡蠕动的过程,可谁又能说死亡是虚无?可能死不过是另一个开始,你如果觉得前路太黑,只是因为没有明灯。”
“灯……”周一程看向师父的模样却问:“师父你有目标吗?”
“有。”程味平丝毫不停顿地承认:“是你。”
她的答案让周一程诧异:“我?”
“把你这小子养大可累人,话说回来你是有点小聪明,可就喜欢犯蠢,所以总是让人放心不下。”程味平摇头略感无奈:“蠢事偶尔做一两件就够了。”
周一程知道她在说自己这几次闹出来的动静,自觉理亏,低头受教不语。
“桃花旺虽是好事,不过你师父我最瞧不起朝秦暮楚的人,你好自为之,不要在女人堆里拉拉扯扯,也不要玩弄人家感情,以己度人,从一而终。”程味平说着微笑着拍拍他的脑袋:“有没有那个人的照片,我看看相。”
“你越扯越远了。”周一程想起自己手机损坏的事:“我的手机坏掉了,想换一个。”
“嗯,这两天就买一个,还有你……”程味平话说到一半,大门忽然传来几声敲门的声响,她眼睛撇过去看了看翻起白眼挥挥手:“开门。”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有谁会怎么晚上门?周一程心下奇怪,看师父这反应明显是熟人,既然师父都叫开门了他了走过去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高一低两个人。高的那个男人约摸三四十岁,嘴巴上一圈胡渣,八字眉高鼻梁,一脸愁苦,不长不短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尾巴,大热天的身穿宽大长袖长裤,脸上那圆框眼镜反射出屋内的灯光,让周一程看不清他的眼神。而他身旁紧挨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女孩长发及腰,眉毛灵巧上扬,粉嫩的脸蛋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像能发出光来,穿白色蕾丝裙,脚下白袜小皮鞋,让人一见就心生亲近之意。
还不等周一程说话,那小女孩就鞠躬行了一礼:“周师兄好!我叫唐之秋,这是我师父赵小川,之前有和程师伯说过的我们过来投靠你们——程师伯,嗨!!”她看到客厅沙发上的程味平一脸兴奋地举手打招呼。
周一程侧身让两人进屋,那唐之秋一进屋就往程味平跑过去:“师伯,我们来了。”赵小川进屋只对周一程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你以前见过我?”程味平看自己面前这个自来熟的师侄倒是来了兴致。
“没见过……打电话的时候听声音我就知道师伯是个大美人,没想到这么漂亮!”唐之秋说话之间已经挽上程味平的手臂,脸上笑得可爱灿烂。
程味平没接茬,转头把目光放到赵小川的身上:“赵师弟,你这徒弟嘴很甜,就是手不大干净。”说着轻轻抖开唐之秋搭在自己手腕脉门的手指。
唐之秋虽感觉五指发麻,可脸上依旧笑眯眯地,身子也往程味平身上挨:“我也是听说程师伯功夫了得,才想开开眼嘛,你不会生小秋的气吧?”
程味平脸上玩味的笑憋不住了看着旁边一声不吭的赵小川,赵小川咳嗽两声:“滚。”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不自然。
唐之秋兴趣缺缺从程味平旁边离开,随即发现了周一程眼睛又亮了起来,连忙跑过来要拉他的手,被他侧身躲过,可她的手臂像是带有粘性力道阴柔往前压过来,直往他手腕缠。周一程感受到程味平和赵小川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心想真来考究自己功夫来了,当即就要一脚踢飞这个师妹,转念一想这样似乎未免太小题大做,按捺住飞脚的冲动,手臂一振把唐之秋的阴劲化去再退开两步,无处着力的唐之秋踉踉跄跄就在要摔地之际,在他伸手搀扶下站稳脚跟。
赵小川恭维道:“嗯,有武有德,颇有师伯的谦逊遗风。”程味平见状则大翻白眼:“蠢蛋!”
唐之秋依旧笑脸盈盈:“多谢师兄手下留情。”说话间依旧面色又红了几分,赵小川厌烦地摆摆手:“滚!别在这现眼。”她乖巧地点点头:“是。”说着眼睛转了两圈拉起周一程的衣服:“师兄,大人说话我们小孩子还是不听的好。”
周一程用眼神询问了一下师父,程味平点点头:“带这小屁孩去转转。”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出门,她摇摇头,像是无奈,又像是无语。
屋内只剩两个人,风扇转得更慢了些。
程味平从沙发上坐直了身,把赵小川从头打量到脚,最后眼睛停在他脸上的胡渣和皱纹:“师弟,你老了。”
赵小川抹了把脸耸耸肩:“你倒是没怎么变。”他面无表情的赞叹:“还是那么漂亮。”
“再漂亮也没用了。”程味平不愿把话题扯下去:“你那个徒弟挺有意思,能说会道,懂事乖巧,想不到你这闷葫芦也能教出这样的徒弟。”
赵小川摇头否认:“她不是我教出来的,是我捡到的。”
“愿闻其详。”程味平过去打开冰箱扔过来瓶啤酒,自己啪得一声打开一瓶喝了一口。
“三个月前,她在金三角街头唱歌讨饭,我问她要不要做我徒弟,她问能不能不唱歌,我说可以不唱歌,她就做了我徒弟。”赵小川也喝了一口手里的酒,瓮声瓮气的把一个原本应该有意思故事讲得毫无乐趣。
“再好听的故事到了你嘴里都那么无聊——她的手脚是什么情况?”程味平在交手的瞬间就发现唐之秋身上的问题:“好好的骨头怎么歪成这样?你接的?”
“没办法,再不接就坏死了。”赵小川沉默数秒:“那时候她已经讨了两年饭。”他又顿了顿:“那些东西没人性的。”
程味平了然,沉沉叹了一声:“所以这次提前来,就是让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恢复?”
赵小川点头,他又补充道:“她很有天赋,悟性很高。”他神情中带了点急切:“我的水莲掌虽然能死肉复生,但对经脉神经接驳无能为力,现在那小孩稍微运功就会有刮骨攒心之痛,唉!看着心里难受。”
“你该早点找我,过几天就要预言,我还想留点精力应对,接驳经脉费神费力太耗元气。”程味平神色凝重:“你和师兄都不够资格,看来只好我上了。”
“预言千秋大劫,只有你才有这样的能力。”赵小川摘下眼镜:“太祖都做不到洞悉一年的未来——唉,这就是命吧!千百年出你一个程味平。”
“总而言之,我需要养精蓄锐,你那娃儿就这样吧!”程味平又躺回沙发上:“只要她不运功,奇经八脉不用不通,照常生活绰绰有余。”
赵小川沉默片刻。
头上的风扇依旧在转。
“我用一个故事跟你换我家娃儿一次机会。”赵小川把手中的啤酒沉沉放下。
“你讲故事太难听。”程味平拒绝他的交易。
“知不知道周师伯的外号?”赵小川话锋一转。
程味平挑起眉头,她也缓缓放下手里的酒:“玲珑心。”
“心如玲珑,天下无敌。”赵小川靠在沙发的后背:“你觉得,这样的人,会不知道你的心思?”
程味平脸色越发不善,眼睛如同利剑紧紧盯住面前的赵小川:“你知道些什么?”
“一个你想要听,而不能告诉你的故事。”赵小川低头说:“等你治好我家娃儿再说。”
程味平咬牙说:“那就看她有没有命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