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大巴车上的乘客随着车身摇摇晃晃,车内特有的塑料和人味总是让人不适,车外的烈阳产生的燥热被布满划痕的玻璃隔绝在外,车内遇到弯弯道道更像一个大摇篮,使坐车的人眼皮变沉昏昏欲睡。
坐在中部的周一程靠在座椅上总也睡不着,他一时抬眼看看旁边的一上车就闭眼睡觉的程味平,又看看时间,自从上车后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屁股也有些发酸。
“快到了。”程味平闭着眼睛忽然开口把他吓了一跳。
“我们要去哪?”周一程终于能问问题了。
“先找几个同门聚一聚。”
“同门?很多人吗?”周一程问。
“加上你我,一共六人。”
周一程早有耳闻自己同门的另外两脉,心里算着,前两天看到那赵小川和唐之秋是夭脉,自己和师父是孤脉,还剩贫脉没见过,这不免有些激动。
“周一程。”程味平睁开眼睛忽然定定地看着他。
“什么事?”周一程心中一紧,他觉得气氛变得严肃起来。
“你……”程味平犹豫片刻,有股气憋在喉咙,最后终于是什么都没有说,脸上却是放缓了态度,拍拍他的肩膀。
“怎么了?”周一程不明所以。
“到了。”程味平话刚说完车子适时停下,她起身伸了个懒腰,从上层取下一个大背包,走在跟前,周一程也抓起自己的背包跟上她。
下车,炎热的气息迎面涌来,喧闹嘈杂摩的司机拉客声把人包围,周一程第一次出远门,对周围的一切都有些好奇。放眼望去,这是一个颇为落后的小县城,高楼也不过五六层,街上都是小摊小贩当街在路边摆开贩卖,空气中带有一股咸和潮的味道,这与城市钢铁丛林感觉截然不同。
“喂!这里!”
周一程听到一把洪亮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路边停着一辆三轮摩托车,车后的货箱上用黄底红字打着老王手抓饼的招牌,前面坐了一个寸头老汉,方脸胡子拉碴,穿着的短袖画有宝宝纯净水的标志,下身灰色裤衩子加人字拖,露出的手臂青筋根根盘踞,脸上布满阳光留下的痕迹,看样子就是在生活摸爬滚打过来的男人。
“师妹可算来了,等半天了。”老汉那双大眼却一直观察周一程,落在他手臂的绷带透露出几分奇怪。
“这是贫脉的王师伯。”程味平介绍道:“叫人。”
“王师伯好。”周一程点头打招呼。
“斯斯文文,挺好。”王十三笑容爽朗和蔼:“上车。”
程味平过去把背包甩上车厢,单手撑着车厢就跳上去,周一程也学着她的模样上去,只是不像她那般轻松,半爬着也上了后车厢。
“怎么你来接我们?”程味平坐好了打开水瓶喝了起来。
三轮车酝酿了一下才启动往前开动,王十三摇摇脑袋:“那臭小子这段时间整天闷在房间,谈了八年的女人,分了!”他说起自己的徒弟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大男人要死要活的,像个废人,真要被他气死。”
程味平挑眉:“怪不得你来接我们。”她随口提道:“赵师弟到了没?”
“到了。”王十三嘿嘿笑起来:“说起来,我们师兄弟妹好久没一起聚一聚了哦!难得机会,喂!你徒弟叫什么?”
“周一程。”
程味平回答让王十三仔细嘟囔了两句:“周一程?周?”他呵呵笑叹了一声。
三轮一路颠簸,周一程坐在上面如同坐过山车,他四处张望,这里的街道人物似乎并没有过多的受到现代化的影响,路坑洼,人嘈杂,路过一条中心街这里更是人声鼎沸,道路人和摩托都挤在一起,道路两旁都摆满的挑担子出来贩卖瓜果蔬菜的老少,没有什么交通规则,不需要整洁秩序,什么卖老鼠药蟑螂药,小鸡小鸭,狗皮膏药,热闹非凡,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人味儿,这是大城市里看不到的景观。
“好多人啊!”周一程颇感新奇。
王十三哈哈大笑:“今天是圩日,大伙都出来赶集,平时没这样的。”程味平微笑半躺靠在车厢,望着现在的热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三轮很快穿街过巷,来到一处老旧平房,程味平抬眼看倒是比上一次来多装修过了外墙,院子也铺上了水泥,大体并无太多变化,车子在一台摆放铁板灶台的移动餐桌旁边停下,周一程想来是用来做手抓饼的。
王十三跳下车,看到台子又开始碎碎念起来:“归海那臭小子都这时候了,人影都不见。”他招呼两人进屋:“进来再说。”
程味平走进来,里面倒是经过装修,墙白地板亮,客厅一张四方桌,桌上泡了热茶,还有两半杯装有茶水的塑料茶杯。墙上的画已经布有灰尘,电视在放却没有人看。她打量一圈把背包放到凳子上:“赵小川呢?”
王十三倒上两杯新热茶:“可能是刚出去了,他那小徒弟倒是讨喜,又乖又有礼貌,我让她上楼找那臭小子玩去了。”
“他出去了?”程味平喝了一口茶水。
周一程接过道谢:“谢谢王师伯。”
“不客气,上几年级了?”王十三看到他身上校服问。
“高二。”周一程如实回答。
“再过一年就高考了,学习怎么样?”王十三又问。
“还行。”周一程看向旁边的程味平,发现她坐上木椅子又开始半瘫在上面,懒洋洋地低头玩起手机。
“好好读,能多读点书就是好的。”王十三还想说什么,却被程味平打断了话:“行了,他知道的了,你徒弟怎么回事?上次来他还挺好玩的。”
“上次,上次都是多少年前了!”王十三拿出自己那碗口大的白瓷口杯愤愤喝了一口茶水:“别提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就为了个女人,搞得要死不活的。”
程味平哼了声:“为了个女人又怎么了?”她颇为不满王十三的语气:“就你这种老光棍才会这样说话。”
王十三自觉失言,却也不服气:“我不懂,不碰,所以才自在。”
“不懂你就别废话了。”程味平伸伸懒腰,踢了一脚周一程的屁股:“去找那两个小孩玩去。”
周一程耸耸肩看了一眼王十三,王十三笑呵呵说:“对,你们小家伙多聊聊,在二楼,去吧!”
闻言周一程也只好朝二楼上去,走上楼梯一条两人宽的过道里倒有三个房门。
一扇门打开着,看进去里面放着许多杂物,剩余狭小的空间里放置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放台灯,以及一套摆放整齐的刀具,里面散发出淡淡的木头味。
两扇门轻掩上,其中一间隐隐传出人声。周一程走过去,伸手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一把清脆的女声喊道:“请进!”周一程推门而入。
“周师兄!”唐之秋发现来人是熟人马上笑着打招呼,她蕾丝黑裙白袜,看样子比上次有多了几分可爱。
周一程点头回应:“唐之秋师妹。”他发现这是一个卧室,水管焊接的衣架上面摆着几套男装,写字台摆满造型各异的木雕,唐之秋坐在台前手里还抓着个哆啦A梦的木雕,墙上挂有被撕掉大半的日历。房间内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张床占据了,床上乱乱的被褥包裹着一个人。
那男人大概二十多岁,头发乱成鸡窝,眉眼迷糊,脸部轮廓约摸还能看出他五官端正,下巴胡茬围了一圈,像一只蝉蛹,胸部以下下半身全被包裹住,而上半身没有穿衣服,很难不怀疑他被子里是不是也没穿。
周一程看着睡得迷糊的男人,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所幸唐之秋自来熟主动介绍起来:“周师兄,这个是我们的大师兄,王归海师兄。”
“师兄好。”周一程叫了声。
那王归海把眯起来的眼睛努力睁大了些:“周师兄好,随便坐,吃了没有,一起睡……”他语无伦次,身子往里面耸动让出了半张床砸吧砸吧嘴又把眼睛全闭上了。周一程无语地说不出话来,他也想不到这大师兄会是这幅德行,感觉真的和王十三师伯说得没错,真像半死不活的状态。
唐之秋将他拉到桌子前坐下小声说:“大师兄心情不好。”她摆弄起满桌子的木雕摆件。
周一程这才发现桌面上大概有起来二十个巴掌大的木雕,做工精细,栩栩如生,题材却是奇怪,有卡通哆啦A梦,比卡丘,也有说不上名字的动漫俊男,更多的还有明星帅哥,大部分叫不上名字,当中就有前两天刚去看演唱会的晨曦。这些木雕表面圆润有光泽,丝毫没有生硬刻板之感,每一个的神态造型各异,除了颜色和大小几乎与真的没有区别。
唐之秋拿着比卡丘和哆啦A梦轻轻抚摸:“光头猫和长耳兔。”她没有看过这两个动画片按照它们的特点给他们起名字,然后模仿起粗壮的声音拿起晨曦的木雕:“哼,终于找到你们啦!我要抓住你们拿去煲汤。”看她惟妙惟俏的用木雕进行角色扮演,周一程会心一笑,随手拿起一个招财猫的木雕,这才发现这个轻了不少,仔细一看招财猫木雕后面有个硬币的孔洞,用力摇动里面拿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原来这还是个存硬币的玩偶,不禁佩服做出这玩意儿的人手艺高超。
“那个是钱罐。”周一程和唐之秋都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到王归海坐起来,上身赤裸,身上尽是紧绷结实的肌肉块,皮肤偏黑,手臂明显晒痕,下身青色七分裤,迷蒙地指着周一程手里的招财猫。
“不好意思。”周一程以为他生气了,连忙道歉。
王归海摆手:“你喜欢吗?”挠挠肚子:“送你了。”他摇摇晃晃来到桌子前揉揉唐之秋的脑袋:“小师妹,看上哪个木头也送给你了。”
唐之秋两眼放光:“真的吗?可是我好多都好喜欢,这个长耳兔,光头猫,还有那个星星……”
王归海无所谓地仰面躺回床上:“那全都送给你。”
唐之秋心花怒放,当即在桌面上挑拣起来,把可爱的木雕动物都排到一起,转念却为难起来:“这些木头这么漂亮,一定得花不少钱吧?”
“不用钱,都是自己做的。”王归海盯着天花板出神。
周一程拿起木雕做的晨曦端详:“不用钱的东西才贵。”他坐在窗台边,看出木雕上细致雕刻出来的衣服褶皱:“贵在心意。”
“费点时间而已。”王归海大字型躺着。
“时间才是最宝贵的。”周一程说。
“还不是因为没钱……要是有钱,我也用不着弄这些破玩意儿。”王归海喃喃低语:“要是有钱,也不用现在这幅样子……”
周一程听出他话里的无奈,唐之秋则把木雕放回去:“周师兄说得对,这是王师兄花了好多心思才做出来的,应该是要给重要的人的吧?”
“都不重要了,小师妹你要喜欢就拿去,不要的话晚点我就拿去烧了,还能有点作用。”王归海用手挡住眼睛,挡住刺眼的光,他又困了。
“呀?拿去烧掉多可惜啊!”唐之秋把目光看向周一程。周一程耸耸肩,他心思聪明,立马把事情猜了个八九,结合王十三师伯说的话,大概是王归海师兄有一个谈了八年的恋人,要和王归海师兄分手,而桌面的木雕年份深浅不一,而题材为可爱的卡通或者俊男居多,王归海师兄应该不会喜欢这些东西,只可能是他做出来送给恋人的,如今满桌面都是估计是恋人把木雕全退了回来,他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周一程看向那一桌的木雕:“烧了?那可就真的没法挽回了。”王归海闻言看了过这边,他随手拿起几个木雕继续说:“虽然我没见过她,也不应该多说话,不过王师兄——这里的木雕,你用心做,她也有用心保存。”
王归海愣了,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桌前,对着桌面的木雕点起数来:“二,四,六,八……二十……”他又滚到床底拉出一个大纸箱,箱子里堆满了木雕,他又点起来:“三十,四十,五十……”点完箱子里又来到衣柜拉开,里面更是塞满了杂七杂八的木雕小东西,数了一阵他突然大喊起来:“九十一个!还差一个!”他一反颓废的模样,满面红光,注意到自己手上全是木雕上的灰激动地朝周一程说:“她送回来的时候没有灰的!”他直接给了周一程一个熊抱,拿起两个木雕:“师弟,一语惊醒梦中人,你们随便坐,我出去了!”抄起一件白短袖往头上套着走了出去。
留下周一程和唐之秋面面相觑,他们这个大师兄似乎并不怎么靠谱,唐之秋率先开口:“周师兄,你说我们要不要下去楼下比较好?”
“也好,这里毕竟是师兄的房间,还是下去吧!”
周一程领着她走下楼梯时,看到王十三已经把胡子剃干净,头发梳地整整齐齐,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换鞋出门。
而一楼的大厅喝茶的王十三看着王归海出去喊道:“怎么活过来了?去哪?”
“去找老婆。”王归海留下一句话就不见了人影。
来到客厅的唐之秋看到除了王十三师伯和自己师父以外,程味平师叔也在,笑着打起招呼:“师叔也来了!”
“赵师叔。”周一程也对赵小川打了个招呼,他看赵小川还是那副长衣装扮,他额头上的汗水就知道他5也是刚回来,而他的目光被客厅中间那一口半人高的青色大坛子吸引住了,他记得刚才来的时候并没有。
赵小川猛喝了一口热茶,对程味平说:“东西准备好了。”
“我听程师妹说了,怪不得你们提前来,我以为是咱们好好聚聚,原来是为了这个。”王十三冷哼一声,皱起眉头撇了眼唐之秋:“有几成把握?”
一旁的周一程是满头雾水,程味平低头玩手机仿佛和她无关。
“九成。”赵小川淡淡地说。
“开玩笑!九成会死才对吧?我不同意。”王十三大力拍桌面发出的巨响把两个小辈吓得一抖:“你们是不是疯了?断脉重续,她会死的。”
唐之秋不等赵小川说话,重重跪倒在王十三面前磕下头:“求师伯成全!”
“夭脉是疯子窝吗?”王十三气急起身:“一大一小全疯了,赵小川你忘了你师父怎么瘫了是吧?稍有不慎,死还是小事,她年纪太小……”
“我师父太老了,他们那会没有内力,失败是注定的。我们现在不一样,而且不接回来,女娃的身体永远停留在现在的模样。你不用担心,她挺不过去她也不会瘫。”赵小川声音冰冷,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求师伯成全!”唐之秋砰砰砰磕头。
“我不会跟你们疯!”王十三扭头不理会他。
赵小川拿起热茶轻抿:“你的封灵拳可以暂时隔断神智,不然她撑不住本能的痛感,经脉再续可能会疼死她,我们既然已经决定要做,自然是生死无论,要真的丢了性命那是她的命数。”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王十三望向一直没有开口的程味平:“师妹,你答应帮他?”
“大不了一死,反正夭脉也时日不多。”程味平打着哈欠:“他保肉身,我接脉,请你封住她的痛觉不过是加个保险,我无所谓。”
“那你们就是架我上台。”王十三扫视了场上众人重重坐下:“师妹,让我觉得有点怪的是你怎么会答应?”
赵小川这会起身,突然和唐之秋一起跪倒在王十三面前,这下让程味平侧目,王十三更是大惊失色立马站起:“师弟你干嘛?!”
“师姐能答应,我答应她的条件就是把当年周文生师叔的真相告诉她。”赵小川的话让在场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到底什么狗屁真相!”程味平坐正身体,一双幽深的黑色瞳孔紧紧盯住王十三:“你知道些什么?”
“赵小川!”王十三彻底愤怒,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手上收不住力,把四方桌一拳锤裂:“你在师叔坟前发过誓,背信忘信的小人,还要陷我于不义……”说着一脚把他踹倒。
程味平深吸一口气,冷眼看着他们:“闹够了就把话说清楚。”她的声音让场上众人为之一窒。
赵小川从地上爬起:“王师兄在周师叔死前一直陪在他身边,我只知道周师叔在二十三年前就死了,隔了一年才让你回来。”
程味平终于站了起来。
客厅的原本流通的空气犹如陷入了泥潭,众人呼吸都有些困难,两个小辈冷汗直冒,王十三和赵小川不敢动弹,感觉身体周遭被无形密集钢丝封锁住,那锋芒让两人心生寒意。
王十三握紧拳头,咬牙道:“同门师兄妹,真的要闹到同室操戈的地步吗?”
“全看师兄你的态度。”赵小川把矛盾转到他身上。
程味平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可散发出来的压力却如同无声骇浪,把两人逼得开始运劲抵抗。周一程见势不妙,拉起唐之秋夺门而出。
两人刚离开房子,王十三大喝一声,双手摆开拳势破开程味平的压力,赵小川掌沉丹田身上泛起红光肌肉膨胀:“师兄,前两天我在师姐手下撑不过五回合,希望今天我们两人不会输得太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