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呲呲呲!
面对骨海中那一具具向他张开脚爪,露出骨锥针刺的骸骨们,良善浑身乏力,什么都做不了。
手脚像注入麻药般,动弹不得。精神恍惚,眼前似是出现了无数的幻影。甚至连那嘈杂的骨磨声,亦逐渐远去。
他知晓,这是人类在预感自己濒临死亡时的前兆。
良善晃晃悠悠地往下坠落,眼神最后微弱地撇了一眼。
那洞穿大腿的骨刺,以及附着在骨骼上的点点绿意。
他在内心里下了一个决心。
然后,闭上眼睛。
噗!
半边身子在顷刻之内便传出了足以令人崩溃的剧痛。
一根根骨刺宛若刀子般刮过他的脸庞、耳朵。下肋、腰肚、腿脚不知道被多少根锋锐的异物捅入,插出。
捅入、插出。
捅入、插出。
这种凌迟般的体验,仅仅是一瞬间,却让良善感觉犹如一个世纪般,漫长而又模糊。
喉咙早已丧失了哭喊的气力,眼前的世界也缩小到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当中,不再挣扎。
那熟悉的黑暗,又一次回到他的身边。
......
咻。
飞剑疾驰而下,詹燕舞看到那道骨海中的残躯被掀飞的那一刻,趁此机会,急忙下行,抓住他的半边胳膊,从尸兵里把他拉了出来,逃离了这骨骸炼狱。
“没事吧!”詹燕舞望着从后方追赶而来的大批尸将,神情一凛,再次向身旁之人喊道:“快醒醒!”
只是,良善没有任何回音。他的身躯逐渐变得冰冷僵硬,半边的腰腹已经被扎出了无数个血洞,血流不止。脸已经毁了半边,不见皮,只有被翻飞的血肉。眼眸近乎完全闭起,只留下一丝裂隙。从中可以窥视到一动不动的瞳孔,以及那完全被红血覆盖住的眼白。
要不是感觉到鼻腔里还有微弱的呼吸声,詹燕舞真的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醒醒!”
詹燕舞也知道她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但无奈,现实就是如此的残酷。
背后的尸将没有给她任何喘气的空间。几颗长着尖角的头骨就跟在詹燕舞的身后,步步逼近,怎么甩都甩不掉。
“季师兄,帮忙!”
绿影自尸将群中浮现,青色的藤曼延展,将詹燕舞身后的头颅纷纷缠住。青年的身形一闪,御剑站在詹燕舞身前,迎面而过,再次冲向尸将群。
詹燕舞踌躇了半会,青年的声音响起:
“你们快走,我随后就到!”
她旋即不再犹豫,玉剑协同二人,反身往上方的红门冲去。
四处都是尸骸暴乱的嘶叫声,还有法术撞入骨海的轰鸣音。詹燕舞右手死死地缠着良善的胳膊,绝不松手。
现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尸将已经被青年勉力拦住。
只要她能够快速冲到门面前,把手里的师弟先扔进去,自己再回过头帮助季师兄脱离险境,两人直接御剑,就能够一同离开秘境。
没事的,来得及。
就算门还剩下半个身位的范围,也还来得及!
但就在詹燕舞即将到达红门之际,头顶上的一处爆响跟惨叫声传入她的耳畔。
砰!
詹燕舞抬头,只见青年正好被头颅贯穿了身躯,长角径直射入了他的腰部,将他往下砸入骨海之中。
“师兄!”
“走!”
青年最后的吼叫声袭来,詹燕舞含泪,一咬牙,握紧良善的胳膊。剑刃以更快的速度向红门直冲而去。
师兄,再等等。我一定会......
噗!
詹燕舞一怔,尚未缓过神,阵阵剧痛便抽干了她的大部分气力。
她眼瞳下移,发现自己的前胸膛不知何时便穿出了一根长角。她难以置信地偏头,看向身后那砸中她背部的头颅骨。
这东西的速度......
怎么可能......会这么快......
失力感袭来,她娇躯一偏,直接踩空了玉剑,凌空落下。
詹燕舞张开小嘴,难以遏制的鲜血自喉间涌动,喷洒而出,染尽了她的半边白袍。
她颤抖着甩动焦黑的左手,紧咬牙根,忍耐。反手将插入背部的头骨给猛力推出。同时从腰际的香囊里拿出丹药,迎口吃下。
药丸入腹,体内的伤势好转了一些。詹燕舞集中起精神,玉剑嗡地一声便回落到她的脚下。
正当她欲前行时,却发觉红门已然只剩下一道裂隙......
没有过多的时间感叹,身后又猛然传出巨大的动静。
詹燕舞沉默地督了一眼手里半生不死的良善,回头一望。
只见一道足以遮蔽他们全部视野的硕大身影从无底深渊处,一只脚一只脚地踩着骨海,朝他们奔袭而来。
呜~呜~~
极度悲呦的凄音弥漫在这片天地之间。一个类似大鱼般的超巨型头骨落在尸海中破浪前行,下颚一直处于着地状态,掀起一股尸骸的大浪潮。其上有三道巨口在不断开合着,吞入无数尸体。
两翼尾尖在身后扬起,掀出阵阵狂风。两条粗暴的大肉腿长在尾部附近,三支脚趾正死死地撑着硕大的身躯,攀附在无底深渊的壁面。
即便头颅沉重得只能趴在地面,那两个巨型肉脚仍在身后不停地蹬着,往上攀爬,推动着头颅卷起一大片骨浪。
两个肉瘤般的大眼珠正长在大腿肉上方,瞳孔不断转动,阴森骇人。
尸鲸!
一个彻彻底底的庞然大物。
身高万丈,连飞翔的尸将群在它面前都显得尤其渺小,三只巨口一开,暴风般的吸力涌现而出。无数的马匹尸骨犹若蝼蚁般被吞噬,迅速消失在那庞大的深渊巨口中。
詹燕舞想逃,但剑刃却纹丝不动。狂暴无比的风力远超出了她的承受限度。巨大的推力蛮不讲理般,将她推入巨口之渊。
至于她那点微薄的力量,在尸鲸面前,根本毫无反抗的余地。
......
呜~呜~呜~
黑暗袭来,震耳欲聋的悲呦音自前方不断地吼出。
詹燕舞被吸入巨口之内,在狂风呼啸下,剑心不稳,晃荡不堪。她从剑柄上再次跌落,内心深感不安,右手抓着的良善已然没了动静。詹燕舞不敢放手,尽管她也不确定手里的这个人究竟还有没有活着。
她一路飘飘晃晃地,随着大风,似是进入了尸鲸的腹腔之内。
这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劲风自面前涌来,詹燕舞顿时警觉。她侧头,但犀利的爪子还是在一瞬间抓破了她的面颊,给她的脸上抓出了好几道深厚的血痕。
血液自伤口流出,缓缓地自脸颊各处滴落,肌肤变得僵硬。而皮肤破损,露出血肉后,詹燕舞只感觉迎面的劲风就好像无数把刀子般,刮削着她的面颜,让她生疼不已。
必须......逃出去。
胸口缓缓流血,刚才那好不容易被丹药压制住的伤势又被狂风所刮破,伤口再度开裂。
突然,她感觉到右手上缠着的胳膊微微抖了一下。詹燕舞低头凝视,隐隐能看到良善干裂的嘴唇在细微地蠕动着。
活着......就好。
詹燕舞鼓起勇气,挺起那血口不断开裂的胸脯,眼神坚毅地望向某一处。
玉剑破空声响起,自身后掠出。剑锋迅猛地刮过詹燕舞的侧颜,给她的脸上再添一道伤痕。
然后,直冲而上。
丝丝红线自染血的剑刃末端牵出,于黑暗中散发出诡异的红光,并拉成了细长的一道斜杠线。
詹燕舞双眼已然失去了神采,逐渐合拢。她神情木然,嘴唇微动,凭着最后一口气力,念道:
“将...”
红线轻而易举地割开了腐尸的大片血肉,出现了一道狭长的裂口。
风力猛然转变,往裂口方向涌动。而詹燕舞与良善二人,则乘着风,一股脑地被抛入了裂缝。
之后,两人互抓着对方的胳膊,终是被风力吹到了外界,成功逃离了尸骸的腹腔。
......
良善虚弱地睁开一点眼眸,他刚才一直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中,隐隐知道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瞳孔微微挪动,发现身后被红线割开的裂口不知何时,便已全然愈合。
尸鲸那庞大的身形犹如一丝不苟的器械般,不断地往上前行,丝毫不理会出逃的二人。
良善二人仍旧是在往下坠落的过程中,尚未离开试炼。但相较起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他督了眼詹燕舞,发现对方已然陷入昏迷,血渍自胸前不断扩大。
良善自她的腰际拔出剑鞘,随空晃了下。如他所料般,远处凌空的剑影似是受到了感召,正缓慢地向二人行进。
良善内心有了些许明悟,掌握了这剑的少许规律。他虚弱地解开身上那绷着碎烂衣袍的麻布腰带,往詹燕舞身上缠了两圈,绑紧。
然后寻找时机,摆动剑鞘。剑影突刺而来,良善把剑鞘横在胸前,一挡。
铛!
巨大的冲击差点让良善又干呕了几次,也不知是不是已无血可吐,只是咳出了几口唾沫。
趁着剑刃被震飞的空挡,良善把麻布凌空往剑柄身上缠了几圈。别问他为何如此熟练,那纯粹是他十年扫地以来,闲练的本事
玉剑感应不到召唤,再次随意飘动起来,连带着詹燕舞也一同滞留在了半空。
良善松开她的手臂,让自己自由垂落下方。
要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那个位置......
良善用仅能够活动的一只手,慢慢竖起剑鞘,然后念道:
“重力术。”
“将。”
剑鞘微微地开始变动下坠轨迹,往骨海方向移去。
重力术,二星,仅仅能够细微地改变物体所受的重力方向,对人体无效。不过现在看来也够用了,良善只是用它来调整自己的身位而已。
赌命的时刻......
到了。
随着白骨海洋的逐步逼近,良善又听到了那耳熟的‘呲呲呲呲’。若是能活下去,他估计至少半个月,睡觉之时都能听到这种糟糕的嘶叫音。
渐渐地,良善看到了一丝端倪。
然后他视野转向一旁,一匹尸将正不知不觉间朝他飞行而来。马匹脖颈下的头颅蠢蠢欲动。
显然,对方已经注意到了他。
可惜......太晚了。
剑鞘施加的重力陡然间加剧了一点,使得良善的下行速度骤然加剧。
穿过片片白骨,就在良善俯视,与对方视线交聚的一瞬间。
剑鞘突然一反,转变轨道,斜向下方。在对方惊愕的眼神中,良善瞄准对方的右胸,不留情面,直插而入。
呲呲呲呲!
尸兵就在二人的身后嘶叫。
白玉剑鞘成功插入至对方的胸膛内,但没有贯穿,只是隐隐摁进去了一点。
但这就足够了,良善借助下坠的冲力,在身前之人疼痛无法施力之际,连带着他自己,一同坠入骨海之内。在那里,迎接他们的,依旧是那群锋利的无情骨刺。
“啊啊啊啊!”
良善把他权当作一个肉垫子,垫在身下,重重压着,让他的背部享受着自己曾经体验过的美妙滋味。
“混......帐啊!”
血肉被绽开,在白骨里拉出了长长的一截轨迹。但那人很明显比良善强得多,很快便稳住了身形,两手抓住剑鞘。后背生出了无数的藤曼,卸力,并将附近的尸兵一扫而空,根扎于壁面之间。
他抬头,怒火的眸子对准了正紧紧握住剑鞘的良善,森寒道:
“想干什么?”
良善不做言语,只是单手使着力,但剑鞘却纹丝不动,可见对方的臂力远胜于他。
“呵呵。”青年笑出了声:“拿个剑鞘来杀人,未免也太儿戏了。”
“为......什么。”良善吞吐着口唇,微微地晃动着剑鞘,似是想挣扎。“要......害她们。”
青年默然了一会,眯起眼睛,直盯着良善。凡事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巧合这类东西,用多了自然会露馅。
“你没资格来问我话。”青年不屑地松开剑鞘,对方那点贫瘠的力道根本不足以伤到他。因此,他相当的从容自如,只是对某一点存在疑问。
“什么时候发现的?”
“尸...将。”
“为什么没有当众告发我?”青年询问。
良善勉力抬起头颅,猩红的眼眸半开,脸上的屑肉带动着嘴唇一起慢慢蠕动:“她们.....认识你......太久......不会......信我。”
青年一笑,嘴角翘起,得意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咳。
咳。
说罢,他脸色一变,身躯一抖,嘴腔咳出了几口血渍。
良善沉下目光,发觉青年的腹部也有颇为严重的伤势。
“要骗过她的眼睛可不容易。”青年咧开嘴角,笑道:“打斗不仅要真枪实干,还得有人特意从小教授她,尸骸上的植株是正常现象,避免引起怀疑。为的就是这一天。”
良善沉默,疲倦无比。根据青年的话语,他此刻知晓了,自己无意间又卷入了两股势力的纠纷之中。
“那么......你该去死了。”
青年淡然地对良善下了审判。
嗯......
也该来了。
“你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良善面无表情,流利地说道:“难道不知道她的剑刃会什么时候归鞘?”
青年一怔,寻思到了不对劲,这人一直在伪装!
他想把胸口的剑鞘给拔出,却反而有股力道稳稳地定住了架势,一动不动。他面色难看地瞧着良善那青筋涌起的手臂。
在谈话里拖时间,保存力量,良善就是为了这一刻。
“想阴我,没那么容易!”青年咬牙,藤曼自身后祭出:“去死吧!”
这时,良善却突然松开剑鞘,带着怜悯的神情,冷漠道:“太晚了。”
咻!
白色的剑影自天际瞬间入鞘,巨大的推力直接让剑鞘贯穿了青年的胸膛,直接射入其背后的壁面。
詹燕舞的身影被缠在麻布中,自然垂落于二人下方。
青年胸口喷出一大片血雾,将麻布腰带染红,藤蔓无力地垂落。尚未等他缓过神,下颚猛然遭受异物突袭,穿入脑部,然后迅速拔出,直接让他彻底处在了断气的边界线。
“呃...呃......”
青年充血的眸子督了下方一眼,发现对方瘦弱的手臂上正握着一根骨刺.
他是......从哪里......
良善淌血的大腿根部映入了他的视线之中。
剑鞘......障眼法......杀招......是......
“宇儿......不!”
良善默默地看着,瞅着这濒死之人最后的回光反照。
泪水自青年的眸间涌出。
“我......要......回......。”
噗!
良善漠然地把骨刺往青年的心脏毫不留情地捅入,连带他最后的希望也一起搅动,坑挖殆尽。溅飞的黑血黏上了良善的面庞。
而这次沾染的,
将不再是他的鲜血。
...
良善眼眸微抬,发现青年瞪着无神的眸子,已然死透。
尸兵没了藤曼的阻挡,不断地朝他们袭来。良善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把骨刺往旁边的麻布一割。
詹燕舞身形松动,而良善用仅剩的一条发力腿往下一蹬,抓住了她的臂膀。两人远离骨海,往正中心那空无的黑洞坠入。
临行之前,良善最后督了一眼。
青年眼眸虽不再动弹,但尚未死绝。他手里正攥着一张符咒,嘴唇微微蠕动:
“杀......我.....的......人......是......”
骨海渐渐侵蚀了青年的残躯,血肉在尸兵肆虐的狂欢中,分尸,飞溅。
良善呆呆地望着上方,红门早已消散。他无从知晓青年临终前有没有把他的名字念出,不过那也是以后要考虑的事情了。
现在的希望是......
他翻身将詹燕舞轻轻拢住,背向黑暗的深渊。转头望去,只见那第二个微弱的红点离他们越来越近。
同时,周围也越来越黑。
在下坠的过程中,他看到了众多飞翔的尸将群,远远的,还能够看到好几头刚才所撞见的尸鲸在骨海壁面蚕动着。
二人安然无恙地跟它们竖穿而过。看来除了尸兵以外,它们的攻击欲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以前那一两头主动出手的尸将,也不过是青年在搞鬼罢了。
渐渐的...
白影逝去。
在幽暗的世界中,良善感受到了一股股莫名的压抑感。
似乎黑暗中有着众多阴森可怖的眼眸在盯着他。
良善不知道那些阴暗的生物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也不想知道,未来更不愿碰到它们。
他只希望这些东西能够永远留在这个漆黑的无底洞中。
永远......永远......
血液在凝固,思绪也晃悠地飘飞起来,他不由得裹紧了身前的妙人儿,感受着她婀娜的曼妙身姿,以此来提起精神。
在狭窄的视野中,良善紧紧地盯着那一个红点。
那是他们唯一的生门。
......
砰!
身躯撞击地面的声音让良善猛地一惊,眼眸一蹬。
久违的黄昏印在了他的瞳孔。
他缓缓地松开詹燕舞,平躺在熟悉的地砖上。
周遭的视线在身上四处扫动,良善微张下巴,贪婪地呼吸着这清新的山间气息,内心安宁。
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