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若过了许久，良善模模糊糊地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旧躺倒在一片血泊中。
身旁已然没了詹燕舞的身形，那晚霞般的光晕照入他的眼帘。
良善觉得自己的躯体好像能动了。
他缓缓起身，这才留意到周遭的人群把他孤身围成了一个大圈，指指点点，交谈不断，似是在凑热闹。
手心轻抚着石砖，良善仰头，看到了那伫立于地面，遮住落日的苍凰雕塑。
这里是广场。
他确实回来了。
“既然醒了。”高台之上，一道颇具威势的男性嗓音，清晰地传入广场每个人的耳中：“就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良善晃头，四周顾望。
只见他眼神所到之处，人群里面的目光便开始闪闪躲躲，生怕与他沾染上关系。
这般审问的架势，良善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回事了。
他遥望高台上的那几个人影。个个仙风似骨，无论是神态还是身形都流露出一股天然的出尘之气，让人心生向往。
那是真正的仙人。
一群脱离尘世，鲤鱼跃龙门的存在。
良善看到了那狄姓少年与小可儿正站在那位蟠龙服饰的女性长老身旁。尤其是小可儿，身躯在颤抖着，紧紧地纂着一张浅黄色符咒。
一位男长老正站在高台前方，同样身着龙饰，与他眼神对峙。看来刚才说话的人就是这位千魂长老了。
良善内心已然明了发生何事，他捏了捏自己的嗓喉，发现除了干涩以外，尚能发言。身体虽然抑制住了流血的伤口，但脑子里那股晕乎乎的劲儿仍旧存在，使得他疲惫不堪。
“我杀了那个姓季的。”
他平淡地说道。
广场上一片死寂，咽喉声此起彼伏地在人群中响起。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杀人，甚至有的人手底下也有很多人命。
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的行径。
同门相残，是仙府绝对无法容忍的行为。
而良善这种明面公布自己杀害同门的方式，等同于公开撕破长老的面颜。不论有怎样的理由，事后都不可能会善了。
“我想也是。”千魂长老并没有如同众人想象中那样触怒，他背着手，居高临下，面容冷漠无情，只是目光睥睨地俯瞰广场下方的良善：“不来狡辩两句？毕竟我们这里也只有这一道音语罢了。”
说罢，他摆了摆手。小可儿略微抽泣，有些不忍。还是狄少年红着眼睛，轻柔地从她手里抽走符咒。神情纠结地望了两眼良善，终究是把符咒呈递给了身旁静坐的女性长老。
“杀......我......的......人......是......”
“良......呲呲呲呲！”
尸兵尖锐的嘶叫音响彻整个广场。女性长老不悦地将其符咒一折，声音便顿时止住，收了回去。
“世人皆讲究一个公道。”千魂长老淡漠道：“你若是能拿出证据，证明人不是你杀的。我们也会为你做主。”
证据？
良善想到自己手里似乎还握着一根骨刺，他无言地沉默，然后把它丢了出去。
“这算么？”
被鲜血染红的骨锥咕噜咕噜地转着，但千魂长老连看都不看一眼，道：“不算。”
说的也是。
良善没指望这玩意有逆转局势的作用。
“为什么...要杀了季师兄...”狄姓少年朝良善大吼道：“为什么......没有他保护你的话，你早就被尸兵给杀了啊。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世上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我并不否认这点。”良善耸了耸肩，有些惬意：“如果他一开始没有从尸兵手里救下我，估计我早就死了。”
“那...为什么...”
“仅仅是为了继续活下去罢了。”良善无聊地摸了摸脖颈，那里还是一片黏糊糊的血肉：“人这种东西，只要涉及到自身的性命，道德的衡量便会失去重心。”
“无论他之前对我来说有多大的恩情，只要他想害我。那么先前的事情便能够轻而易举的一笔勾销，我甚至能够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尖刺捅进他的心脏。”
良善讽刺道：“大家都这么做的不是么？ ”
“啊，他竟然想杀我，该死，他怎么可以杀我呢？原来那些善意的举动都是假的，骗子骗子，都是骗子。”良善倒还忍不住模仿了起来，心里绷紧的悬线骤然断裂：“哈哈，占据了自卫的大义名分，真好用啊，不是吗，可以心安理得地做到那所谓的‘问心无愧’。”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众人已经完全跟不上他们眼前这人的脑回路了，有人向他怒喝道：“你说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
“对啊。”良善仰天，神秘莫测地笑道：“就是我自己。”
疯子！
难以理解的行为跟逻辑。
“让我来听听看吧，你杀人的根据。”千魂长老眯起眉目，似是要洞察台下之人的内心般，说道：“你总不可能告诉我，你一个锻骨境会突然兴起，毫无缘故地花大力气去找一个碎命境的人拼命吧。”
“也没什么，终究只是我的一些不入流的猜测罢了。”
千魂长老不喜于色的面庞终是露出了些许不耐：“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抬起手掌，阴寒道：“只要这只手拍下去，你马上会变成一滩肉泥！”
“现在，收起你那疯癫性子，回答我的问题！”千魂长老近乎是威胁般，严声道：“季陶，有没有杀你的意图？”
“给我讲实话！”
......
无聊啊！
接下来是不是又要陷入到辩驳的死穴之中？
无趣啊！
然后据理力争，把大家呛得半死不活，喊打喊杀，自己再做个沾沾自喜的卫道士？
无味啊！
为何自己偏偏要碰到这种事情呢。
争斗、夺权、长生、背叛。
历史上这些经久不衰的话题，就像是一潭死水一样，又臭又脏。但身边的人们却仍旧在乐此不疲地追逐着，连带着你也一起不得不被拉下水。
只要身在人群，你便无法成为异类。
孤独？
那已然成为了渴望关怀的代名词。
良善并不孤独，虽说受到他人的关心会有些小激动。但本质上，即便无人在乎，他也能好好地活着。
只为自己。
只有自己。
他无法想象为别人的性命去奋战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崇高？
感动？
但这种情感，他不曾拥有过，以后可能也不屑于得到。
他极度讨厌自我满足，但身为人类，却又不得不依赖它来维持性命。
恶心啊，真让人恶心到吐。
不过，也该是时候了。
啊，玩腻了玩腻了。
良善平静地四处瞭望，看着人群里各式各样的眼眸，里面似乎蕴藏着芸芸众生间的各类情感。有人野心勃勃、有人丧气累累，有人颓然不已，也有人充满希翼。
但，终究逃不开对这世界的依恋之意。
他眼神抬起，台上的几个仙人他看不透，也理解不了。狄姓少年与这名叫做可儿的少女，在那灰暗的目光中似乎还留存着某种已然逝去的希望。
良善不是仙灵大能，没办法捏出一个已死之人，再开开心心地告诉他们：你们的好师兄其实没有背叛你噢，大家一起再去愉快地冒险吧！
他知道大家都在渴望一个故事。
一个大家都认可的美好故事。
虽说良善没办法完全做到这一点，不过嘛......临走之际，微微再玩两下，又何尝不可？
...
“没有哟。”
对着众人，良善头一回，微笑道：“只是我嫌他碍事，把他杀了而已。”
一石激起千层浪。
哗然声众口相传，更有胆小的童龄弟子往后退了两步，面露惊恐。
此话一出，他们眼前的这位血人，似是蒙上了一层穷凶极恶的面纱般，掀起的笑容森寒诡异。
“为什么......”狄姓少年呢喃道，随后向高台之下咆哮道：“为什么！”
“这不该问你们自己么？”良善仰头，颇有趣味地打量少年的面孔，似要重新认识他一般。“有人嘱托我，要在试炼中把你们全杀了。”
噗呲！
人群中有个别幸灾乐祸之人不禁捧腹，忍不住出声道：“你在开什么玩笑？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听见这么离谱的事情，哈哈哈......呃...呃...”
还未笑尽，便察觉到周围的人用着仿若要把他挫骨扬灰般的严厉目光，牢牢盯着他。尴尬地咽了口气，他灰溜溜地低下头颅。
千魂长老对方才发生的一幕视若无睹，他现在倒更想看看底下这名杂役子弟究竟想干嘛。
“告诉我，他是谁。”
“当然。”良善爽快应承道：“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哟。”他随意一指人群中的某个人。
弟子纷纷退散。
“噢，还有你啊。”
随着指尖的转动，良善每指向一个方向，人群便惊慌地后退半步。
望着底下这副嬉闹模样，千魂长老脸上没有情绪起伏：“看来你是死意已决了。”
“是......”
“那些都是假的吗，啊！”高台上，娇灵少女愤然向前，打断了良善的话语，凄厉地哭诉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扔过来！”
嗯，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了。
“客户很任性啊。”良善即便面对少女的泣诉，也无动于衷。“他临时改变主意了，让我救下你们，不然奖金就没了。”
“那是什么......小可儿不懂啊。”十四岁，在摇篮中长大的天真少女未曾遭遇过背叛。也无法理解有人为什么要刻意地去伤害他人。“爷爷告诉过我的啊，只要小可儿真诚相待，大家都会喜欢可儿的啊！”
人群里有不少人面露惋惜之色，亦有人蹙眉不语。
这人世间的争斗，自然是每个孩童或早或晚都必然会经历的事情。有人生来便落入凡尘，摸爬滚打，造就薄凉性子。亦有人一辈子无邪天真，如若仙尘，造就亲善于人。
薄凉之人众叛亲离，世人皆言：活该。
无邪之人遭俗世污蒙，世人亦皆言：活该。
因而，两者只是人生授教之路上的一个选择，与结果无关，不必过分苛责。
更何况，少女此刻所面临的事件，不正是所谓的成长么。现在知晓这些，对她来讲，为时不晚。
“你很可爱哟。”良善百无聊赖，神情怡然自得：“但不是每个接近你的人都得像你的季师兄、詹师姐一样捧着你，护着你。”
“比如我。”良善指了指自己，眨了下眼，笑道：“你趴在我背上的时候，我真想把你衣服扒下来，好好看看身子呢，真心话”
“王八蛋！”狄姓少年目眦欲裂，正欲冲下台，却被千魂长老的身形阻拦在前。
“走......”他想怒喝，但眼前的仙人凝眸一聚，不言怒而威势迸发，拂手一袖，便将他的话语直接给堵了回去。
“......开。”少年声线细如声蚊。
千魂长老转眸，面向良善，淡漠道：“这种话激激小孩可还行，别东扯西折的，赶紧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不介意让你饱受凌迟之痛，生不如死。”
“噢，说起凌迟啊，你们知道吗。”良善放开了心，丝毫不受影响：“那位师兄死的时候可是被尸兵们好好地分尸了呢。”
众人顿感恶寒，在场的众多女弟子脸色一白，似是想象到了刚才符咒时的场景。
“死之前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宇儿宇儿什么的，挺可怜的，我就干脆给了他心脏一刀。”良善惋惜道：“可惜没死成，还让他给你们传话了。”
“骗子！”小可儿声泪俱下，双膝跪地，紧紧地抱着双臂，朝良善声嘶力竭道：“大骗子！”
“大骗子！”
“你们都是大骗子！”
少女缀泣之音给黄昏染上了一层悲戚的色彩，如梦如幻，令人心生怜悯。
这样就可以了吧。
我这个恶人表现，能评价几分呢？
良善无由来地想到了这个东西，思绪又开始转悠起来。
看看台上那姓狄的，一幅恨之入骨的模样，表情应该是到位了。
好，没露出破绽。
希望下辈子能来个影帝系统就好了，摊上这狗屎一样的任务抽奖系统真心受不了。
“呵...呵...”千魂长老无形间便笑出了音：“看来你很喜欢无视长辈的问话啊。”
“把你交给刑法堂伺候吧，看你嘴还能不能这么硬。”
“慢着~”
在其身后，那蟠龙峰的女长老出声道：“这里是苍凰峰。千魂，你越权了。”清冷妙音自薄纱下的口唇传出：
“各位长老，你们，怎么看。”
身着苍凰长袍的几位长老里迈出一人，作揖道：“任凭红尘仙子处置。”
望着台上发生的这一幕，广场上的众多苍凰峰弟子表情无比愕然。
都说苍凰峰式微，但也不必低头到此等程度吧，这实在是太卑微了。
这样还让他们怎么抬起头，去跟其他两峰的弟子作争斗？
“姜长老言笑了，红尘自不敢越俎代庖。”话虽这么说，但女子仍然四平八稳地端坐在木椅上，动都不带动的。其态度之恶劣，可见一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