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交名贴这类事,应当属于道场间比较严肃的拜访活动,所以,双方会选择在一间比较静谧的房间内,用着看上去极度僵硬的动作彼此称赞,不时还会讲一大堆豪无用处的客套话。即便只是一个伸手一个接纳的动作,也得费不少时间。
怎么说呢?这被称为礼节,看上去理所当然而且必须如此,就如同吃饭时不会去考虑用筷子还是用手一样,属于自然而然就该这么做。遵守一下必要的礼节是无可厚非啦,只是对我而言——自己十分反感严肃气氛下的那种拘束感——所以,无论如何都是无聊透顶的过程。
可是话说回来,今天递交名帖却十分顺利。
左卫门先生是一位非常爽朗健谈的剑士,跟家里老是板着一张石膏脸的家伙不同,他不拘小节,根本没理会所谓的尊卑关系。无聊的客套话一句也没讲,之前苦苦默记的敬语也根本没派上用场。从我进入道场到最后离开接洽屋,他总是在笑。自然的,伴随着左卫门先生的笑声和墨田铁平的一脸正经,而我则是满脑莫名其妙之后,名帖的递交就结束了。
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只是最后,在来到道场大门时,左卫门先生从后面叫住我说
「介之助啊,其实我并不能保证名录上的十位剑士全数入选试作大会,但一定尽力。请转告佐仁先生,改日亲自拜访」
看着他异常严肃的表情,我也只在这个时候说了句客套话。之后,向他恭敬的行了礼,便离开了。
说来两家道场之间的路程不算太远,沿途也没什么可供观赏的风景,加上我本就对街道太熟悉的缘故。所以不知不觉,我回到了三田面铺的店门前。接近中午,店内是一副忙碌。不过我一点也不饿,哪怕吃一口的食欲也没有。大概是早上那件事,让我对进食产生了某种不良反应也说不定,因为从那以后,每每看见食物都会隐隐的感到恶心。
「三田素面」
我望着飘扬在店外的巨大标幅轻声低喃,随即按了按胸口,摇了摇头,还是恶心。
现在不仅食物,连「素面」两个字都能让身体产生反应。
『大概,午饭还是算了吧』
我煞有介事的思考了一下,接着,整个思绪转移到她身上……
『佐侑现在在哪?在做什么呢?』
佐侑与倾城的舞妓不同,她的美不需要浓装艳抹和矫柔造作。如同百合花一样,只在自身周围某个区域内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所以,不是带着某种特殊含义去观察她,并不能发觉她的美。
在去京道场的途中,佐侑一脸童贞的跟着我,俨然一位十二少女的模样,看见四周的小商铺总会发出『唔——好可爱』『啊——好想要』之类的感叹。不过,即便如此率真的佐侑,也还是会有特别严肃的时候。快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她望着我郑重的说「真想看看京都第一剑士,一定十分威严吧!」
看她憧憬着的样子,我也满心期待。不过呢,我期待的可不是去见京道场的师范,而是想知道佐侑见到左卫门先生是什么样的表情。不想,在我们来到京都道场大门前时,佐侑丢下一句「对不起,我有事,你自己去」,之后,消失在了人群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分别我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静静的目送她远去。
佐侑轻盈的身姿消失在漫街绯红的那一刹,也随即扣动了我的心弦,使我全身一颤。
背影这般柔弱……
如同飘落的樱花花瓣一样,单薄,孤独……
『佐侑,你回道场了吗?』
我狠狠的晃了晃头,继续朝回走。
所谓的道场大概都是这样:
门前立两柱石墙,上面顶个招牌。
接着一块空地,意外的宽大。
空地四周种着些草草木木,有时还挂满道场弟子的被褥。白色的一片,看上去就像是远洋船的帆。
『佐侑现在在哪呢?』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名帖的事———试作大会名录没佐侑的名字,这对她而言应该相当残酷吧。在我看来,自己潜心专研的东西无法在世人面前展现,总有一种被世界抛离的感觉。不知她本人怎么想,但应该有点说不出的委屈才对。
『佐侑你在哪?在道场吗?』
我加快步伐,迅速穿过外庭。被褥在身后胡乱的舞动,最终叠在了一起。这要被信看见,死三次都不够。不过现在我只想找到佐侑,心想『洗三天内务吧,我做!』。
「哟,介之助」
有人叫我,我也确认到了声音,只是不想回头。
『别烦我,我有事』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继续朝试作场走去。
「喂!小子,我叫你」
「谁啊」
我满不在乎的转身,掀开那只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喔喔~,好可怕——」
身后的平八郎一脸无辜的看着我,手中拿着文稿在风中沙沙乱响。
「………」
「走这么快干嘛?没吃午饭?」
「是没吃」
「我看算了」接着他轻蔑的摆摆手「再怎么快,这也没饭了
「呵……呵呵」我故作笑脸「不是这样啦」
『你在想什么啊?』
「还笑呢?心情不错嘛」
「哪有」
「告诉你」平八一改刚才俏皮的态度,严肃的说「最近京都可不安宁。嗯,出去多留意一下」
「什么意思?」
「幕府里面好像有些动静。加上各地港口的消息,说英国和荷兰的战舰在陆续集结。所以我想,这边恐怕会发生什么事」接着平八把手上的文稿拾掇了一下取出一份递到我面前「京都还在招募志士维持治安,所以说这段时间最好少在外面游荡」
『谁游荡啦!』
我接过平八递给的文稿,上面硕大的几个字写着「壬生浪士组招募书」。
「所以呢,这有什么关系」
「你多注意一下就是了」
「嗯」
「不是‘嗯’啦!」平八把手搭在我肩上,只顾自的晃头「真是佩服你!」
「什么啊?」
「我说的是佐侑」
从他口中听到佐侑的名字,我在一瞬间懵然不觉。随即,却如同火山爆发一样,内心的想法从深处一下涌了上来……
「你见到她了?在哪儿?」
「这个……」平八被我突如其来的问话震住,一时间无言以对。接着,他出了一口气使劲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午前吧,招呼她头也不回,到后庭去了」
「哦」
「还‘哦’,不是给你送名帖去了么?」
「知道」
「原来知道啊」
「嗯」
「——?」
「?」
「………」
「………」
我和平八静默着彼此对视,气氛十分微妙。就像某些东西要爆发一样,这应该是爆发前的瞬间宁静……
来不急反应,平八以其最快的速度,单手按住我的头并死死的扣在上面,严厉的叱呵道:
「混蛋———!!!不是跟你说这些!」
「那是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平时佐侑跟你最近。这段时间你就该好好看住她,别—让—她—乱—跑!」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松手啦!」
平八呢,属于那种发现对手示弱就会愈加精神的类型。怎么说,大概有点嗜虐。现在我就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以我的力道根本无法摆脱他,却又不能求饶,毕竟那样将死得更惨。此刻,我甚至能体察到在自己示弱后平八奸笑的脸嘴,以至于从脚底到后背冷汗直冒。
然而,平八并未如我预料的那样继续为难我,而是有所察觉的松手
「你在找她吧」
「当然!」我愤愤的说。
「哦,她现在应该还在后庭」
「谢谢!!」
我豪不客气的丢下这句话,随即跑向后庭。
身后的平八郎依旧矗在那,一种难以言表眼神似乎在说「佐侑就拜托你咯」
『干嘛,俨然一位父亲目送自己女儿出嫁一样』
当我把视线从平八身上移开,看着自己脚下古老的木板时,身后却传来……
「下午有出汗活动,高第以上弟子都要参加,别忘了!」
「噢——!!」
我头也没回的随意摆摆手,身子一转,腿一用力,消失在廊道的尽头……
神武道场不算大,至少和京都道场相比是这样。这里没多少拐弯抹角的地方,也就是说,只要站在一处,直直的望过去,便能一览整个道场。师傅虽然死板但也十分喜爱草木,所以在道场内随处可见一些奇特的花草。佐侑呢?平时练完剑,在洗去一身的汗渍后总是围绕在这群花草边,细心的呵护。
可是现在,那些争相绽放的花草面前,却少了她的身影。
穿过接洽屋,对面便是试作会场。这在以往是见佐侑最多的地方,因为的她身份,平日里总和平八还有小三(佐佐智三木三春)一起为弟子传授剑道。说来他们的组合还真是奇特,平八擅长力道,小三则专攻心理,而佐侑则是侍御。如果把她们三人的长处集中在一人身上,大概,连千叶道场的周作先生也无可奈何吧。
我理了理无聊的思绪,来到试作场的门前。对于禁闭的大门我没能察觉到任何异常,也丝毫没听见里面碎碎的细语。而是出于某种想当然的自信。
『佐侑一定在里面独自休坐』
于是,想也没想便猛的拉开滑门,随着『哗——』的一下,里面却出现另外一副景象……
大概是为了下午的剑术比试,道场的所有弟子全都集中在了这里。在我突然出现的瞬间,刚才还嬉闹的试作场突然鸦雀无声。他们几乎同时停止了自己的动作,就像木偶被下了指令一样,保持着一个姿势整齐的看着我。少有的几个人还一脸坏笑,如同在说『这家伙在干嘛?』
『真是臭大了』
我立刻做了一个『对不起,打扰了』的姿势,也是『哗——』的一下,把门猛的合上。
随即,里面传出一阵狂笑……
『佐侑不在这』
去了午休间,茶室,食馆,还是没发现佐侑的身影。
途中还遇见了小三,由于这家伙对剑以外的东西根本不会理会,所以本没打算向他打听。但他在看见我的同时抛出一双『有什么事快问』的眼神,所以,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向他问道:
「小三,你看见到佐侑了吗?」
小三点点头。
『意外啊!』
「在哪?」
小三摇摇头。
『你混蛋!』
我愤愤的走开,满脑子想『下午的出汗活动别让我碰见你!』
走过师傅平时习作的房间,转过一道门柱,便是道场最后一栋建筑了———藏书馆。
我缓缓的来到藏书馆门前,看着仍贴在门上诺大的一个‘禁’字,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佐侑没在这』。随即却因为另外一件事,而使自己不自觉的紧张起来。道场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却没发现佐侑,这家伙到底去哪了?平八前辈所说的京都不再安全,不会这么快就发生在佐侑身上了吧,想到之前在路上看到被人斩杀的浪士尸体,不自觉的一阵苦笑
『不可能啦』
就在我担心佐侑的同时,几乎是我的心悬在嗓眼的那一刻,背后传来了佐侑轻柔的喊声
「介之助?」
佐侑站在身后,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提到自己嘴前,显得格外妩媚动人。她带着略微有点害怕以至于羞涩的眼神,直直的望者我。头发上还有几滴未干的露水,皙白的皮肤在红檀木料的映衬下,略微透着红。她的突然出现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所以傻傻的站在那里。这样的气氛大概让她感到有些尴尬,于是
「找我有事吗?」
「有吧」
「什么叫‘有吧’?」
「有,有」
「什么事?」
「名帖的事!」
也许中间应该插一些问候的话,诸如『等一下,你到底去哪了?』『之前还好吧』之类才对。但我属于那种过于随意以至于缺乏情感萌动的人,所以我想也没想的便把心中最深的疑惑抬了出来。佐侑面对我的问话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吃惊而在一段时间内毫无反应。接着,她有所察觉似得低声回答到
「嗯」
「不是‘嗯’!不如去找师傅说一下」
「说什么?」
「让你也参加试作大会啊」
「那样的事不可能吧」
「为什么?」
「还好啦」佐侑在我面前一个劲的摇手「试作大会,我的身子不可能适应啦」
眼前晃动着佐侑纤细的手,那的确是一双瘦弱纤细的手。如同只要你稍稍一握,哪怕不怎么用力的收拢手掌,对方就会条件的感觉到疼痛而使全身骤然回缩一样。看着她,我不禁有些心疼。记得老娘说,当一个男人在女子面前支支吾吾,并且充满怜惜的时候,那就预示着一场壮烈的恋爱。为什么是壮烈?我不明白,真的很不明白。不过现在,我似乎有所感悟。
在我望着佐侑浮想联翩的时候……
「介之助,你干麻脸红啊?」
「啊?」
「嗤嗤,哈哈,你脸红干嘛」
「哪有!」
『我有脸红吗?』
我不知道啊,真不知道!不过在佐侑这么说了之后,我倒觉得脸上如炼狱般炽烫。我不停的挠着后脑,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缓解眼前所处的劣势。就在我犯愁,不知如何摆脱这种尴尬困境的同时,背后传来道场弟子的声音
「介之助前辈,佐侑先生,比试快开始了,请你们到试作场」
『中午过后,都去这么多时间了??』
「知道了,马上就来!」我随即回应。
『得救了』
「下午有出汗活动啊,我都不知道呢」佐侑笑着说,俨然一副忘记名帖的样子。
「你不知道?」
「一直在后山休息,没人告诉我」
『原来你在后山』
「去吗?」
「当然!」佐侑退后一步,瞒脸憧憬的样子「接下来,高弟—御殿介之助,就请多指教咯」
「拜托」
『看来名帖的事没对她带来太大影响』
当我们来到试作场的时候,比试已经开始了。对局的双方是小三和竹城(藤沢竹城),跟我预料的一样,在我只身坐下的同时,竹城手中的木剑也随着『哒——』的一声,从他手中震开,弹落在会场的角落。
此时的佐侑坐在我对面,不过却丝毫没有在意比赛的想法而是一边卷动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和身边弟子交谈。神武场的比试活动跟其他道场不同,大家不会一脸严肃的跪坐在场地上,而是随意散坐在周围,只要空出一块地能进行比试就可以了。
「介之助对三木三春!」
『我?不会吧』
馆长原田信野一脸坏笑的看着我,就像在说『叫你晚来!而且还跟佐侑一起,妈的!给我上!』。总之,人都会有不顺和顺的时候,我想自己现在应该相当不顺。小三不好对付,他能猜透你的心思,所以在往往在你自信满满的时候一招把你打回地狱深处。可是话说回来,毕竟在下午的时候,我被他狠狠的玩了一把,所以,对于馆长的安排还是满心感谢的。
小三在我前面,摆出一幅中段的姿势(所谓的中段,就是双手持剑水平放置在胸前)。如果不出所料,应当会用出神武清风流第二式——雀·落回闪。要想打败他就得在小三出剑突刺的同时,斜身躲避,然后成败的关键就是如何保持闪避身体的重心以在对方无法收招的瞬间顺其木剑的方向横着斩过去。
小三和我的距离逐渐接近,在达到可以发动攻击范围的瞬间,如我思考的那样,猛的刺过来。要避让这一招不难,脚掌贴着地面轻轻一甩,身体纵然一跃,很轻松便做到了。接着便是横着斩过去,即便小三立刻反应迅速退后,不过以我的速度那样做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就在我想着『你完了』,持剑沿着小三突刺的方向横着一剑划过去的同时,小三没有收手,而是一个跨步,在我剑峰接触到他身体的刹那,猛的向前,完全化解了剑体的力度。
『喂喂,真的假的』
我豪无防备,被他抓住衣领。右手试图用剑直直的从他手的空隙间插下去以迫使其后退,却由于被他另一持剑的手死死压着无法动弹。接着,小三拉着我迅疾朝我身后的方向连续大跨三步,在我失去重心的同时,处于衣领上的手随即化为掌型,结合其脚的力道,狠狠的把我推倒在地上。
『这下完了』
这并非全力的一击,本该不会对我身体产生过大影响才对。但是,也许跟自己没吃午饭有关,我的身体完全没了力气而重重的摔在地上。后背接触地面的刹那,一股刺心的疼痛随即从脊梁的地方,穿透后胫,如同尖锐的利器刺入咽喉一样,说不处的难受。我一时间蜷曲着身体,周围的弟子随即围了过来。小三也显得很差异,立马蹲下试图帮我排解痛楚。
不过没用,我还是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难受,如同无法呼吸一样紧紧的握住自己的脖子。身边堆满了弟子慌张的脚步声……
「小三,去叫信小姐过来!」
「平八郎,你快去叫师傅!」
「介之助,怎么了?」
「混蛋!都散开……」
在那些嘈杂的声音中,我所能听见的声音,就只有佐侑『介之助,怎么了?』彻心的呼唤……
渐渐的,痛楚在一点一点消失……
最终,什么也感知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