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二十七分零三秒整。
索恩·贝尔睡眼惺忪地挣脱被子,探出身再次确认时间。
八点二十七分十秒半。
这些数字爬入眼帘,悄无声息地潜入大脑皮层,索恩不禁感到恶心。梦境与现实只相隔短短几个钟头,自己却分不清二者。
昨晚仿生程序计算出睡眠长度,这一科学时间是极为精确的,任由他如何挣扎,误差皆完美控制在六百秒以内。传说特殊体质者能够在梦境里意识到自身存在,于任意时刻强制醒来,然而可怜的索恩·贝尔不过是大数据里毫不起眼的分子。
“就当是流言罢”,索恩一边接受自动化洗漱,一边胡思乱想,怠惰乃人之天性,人类若能控制天性社会主义便不会落空。况且,梦境外的时间流逝为他者掌控,夜晚的七小时三十分无疑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了。
三十世纪末,整整一千年的和平至今延续,人类成功建立类似的第一国际的综合整体,共产毫无疑问是理想而不切实际的,然而近千年的斗争,从分裂统一的过程中,人们逐渐摸索出较为合理的分配体系。
可惜,人民群众并未起到任何正面作用,他们的存在就是掩盖征兆,以便灾厄平滑散播至世界各地。
“今天有什么计划?”
索恩出神地盯着窗外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秋的使者悄然捎给生命们赠礼,人类却因某种不可知的缘由与世隔离,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地球保卫圈是这个星球上唯有的智慧生命体所慷慨的牺牲,但被迫牺牲的前因后果还得追溯到近百年前。
“您好,索恩·贝尔先生,暂时没有变化,您可以要求一些变化调整以满足新鲜感。”
这条短短的信息随着索恩的点头迅速传输至千万家庭网络端口,再经由终端调配补全缺口。
“对了,西部我不想去”,话音未落选项单便浮现于眼前二十厘米处,高亮的几个选项正是他比较感兴趣的。这种预言式服务不断搅动肠胃,索恩又一阵恶心,终究选择了莱茵河——没必要为了自由让生理上难受。
如今地球大部分区域早已荒废,巴黎中心的拿破仑雕像约已腐朽,西班牙也不再拥有得天独厚的海上要道,因为那里不再能供人类居住了。按照2975年人口面积统筹表,约一亿人蜷缩在八十万平方公里的内陆地区,据说不久后将迎来一次扩张,以构建供人消遣的湖泊。“昶”向大家保证,那里的水绝对安全。
终端,本名“昶”,是一个替人类方方面面排忧解难的强大网络,以纪念伟大科学家、革命家昶天得名。您可能无法想象,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毁灭了地球的全部国家,幸存者们,无论黑人、白人、黄种人还是混血儿,被迫联合起来,重启源自二十一世纪初异想天开的老旧制度,甚至关键时刻起到不小作用,你看,人们侥幸度过危机,又开始幸福的集体主义生活。
马克·贝尔,索恩·贝尔的祖父,危机时挺身而出的功臣,力排众议舌战群儒才使得幸存者们从历史重构主义、历史虚无主义、唯结果论和怀疑论者的流言蜚语中确立了如今的制度——科学安那其主义,随着时间推移,制度背后的推手——拉普拉斯计划,也渐渐浮于水面。
“我们在感激罗宁、赫魏梁、昶天等革命先辈贡献的同时,不要忘记他们永不停歇的意志。”这句出自马克·贝尔话语时常于社会神经学著作扉页所见。
有个声名远扬的祖父胜读三十年书,大抵是擅长公平的人类最不平等的方面罢。
二十九岁,男,身高185cm,体重85kg,社会神经学教授,任职于联合民族第一学院(简称第一联民),专攻社会神经学,完美人格、无懈可击的履历,二十七篇研究院首页的论文足以证明他的才华,你问这等人才为何没有自由选择去处的权力?哦,忘了介绍,信息平等是新人类社会的基础,对旧人类自然是遥不可及的。
索恩·贝尔孤独地踏上都城土地,认识他的人不少,统计表明短短一里的上班行程平均和三百七十二位知晓且愿意同自己打招呼的“熟人”擦肩而过。只是今天大家安静得出奇,没人嘘寒问暖,哪怕一句可有可无的“你吃了没”,故而环视,狐疑地打量四周环境。
即刻,年轻的教授自嘲似长叹:“终究要来了?”
因为看见五个蓝帽子的年轻男人缓缓走来,便不做抵抗,双手抱头。
蓝帽子是哪个聪明的小家伙想出来的?倘使一千年前的前苏联居民穿越至此,恐怕强烈的既视感将使其胃部产生剧烈的不适感罢——饶是正统的新人类,胃部仍是一阵痉挛,过去先辈们强烈反对的旧制度,连带着它与生俱来的恶心与腐臭,又一次占据这片蔚蓝色的天空。
“先生,今天阳光正好呀!”
“我不喜欢红色的太阳。”索恩瞧着太阳,却自觉地伸出双手。无论哪个朝代,总有一批蓝帽子这样的家伙,使得事情毫无周旋余地。
可即便他们一时威风,也不过是漫长的宇宙历史中一粒尘埃,信息会随着时间推移被压缩至下一时刻的部分,而真正的社会神经学家是不介意把自己作为社会推演的一份子的。
“据我们所知,索恩·贝尔素来称红为赤——你到底是谁——算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为首的蓝帽子胸前佩戴着醒目的勋章,曾经是军人,人民的朋友,无政府主义的坚实拥簇着,如今再次成为政府和资本的狗,真够讽刺的。
罗宁曾说:“军人和农民是最容易被虚假、扭曲的爱国情怀激励的,也是极容易作为民族主义棋子的,因此古往今来,意识形态的深化尤为必要,但意识形态本身需具备客观科学性,不然敌对势力的渗透与反驳同样轻而易举。”
现在,公元2989年,人类被积压在方寸之地,修正主义兴起,批判左翼科学份子渐渐占据主流,一些人自觉成立政府,一些人自觉拥护政府,好像马克·贝尔和地球防御自治委员会的铁骑从未来过,好像某些人天生巴不得另一些人踩在自己脑袋上,然后昼夜不停地玩耍着颠覆阶级、重洗社会结构的老式游戏。
“你们想知道什么?”他竟出奇地冷静,仿佛理智告诉的死亡不值一提。
“我们想知道你是谁。”末尾的蓝帽子如是说,“上头的命令,我们只是执行。”
莱茵河的水浪滔天,气候仍旧温和,行人们纷纷躲避蓝帽子走过的行径,好似奔涌的黄河中心的岛屿,洋溢着不同于劫后余生的恐怖气息。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索恩·贝尔忽然想起祖父的遗嘱:过去,斗争是维护权利的手段,如今,斗争是茶余饭后的玩乐。永远不要高估人类的底线,除非你找到能让他们源源不断取得快乐、自豪和欲望的温泉。
“你们问我是谁?我倒想问问你们是谁。”
“你知道我们是谁。”
“那你们也知道我是谁”,索恩的脸猛然堆满戏谑地狂妄,“我就是你!你们所有人!”话音未落,第二个蓝帽子下意识地飞身鞭腿,连带着轻蔑地笑,他以为索恩的血将在下一刻飞溅,却惶恐地察觉下身具裂。广场刹那间聚满了看客,囚徒的索恩·贝尔高傲地扬起头颅,说道:
“感谢马尔可夫等人的贡献,下一刻信息永远包含着上一刻全部信息的压缩值,而下下刻的信息一定由上一刻的完整信息决定。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未来!谁掌握科学,谁就掌握现在!同志们,正如你们所见腐朽旧人类试图连同腐朽的的政府再一次站在人民的头顶,因此我索恩·贝尔,以马克·贝尔的名义,宣布消逝两个世纪之久的全球革命委员会再次成立,为了新人类!”
蓝帽子们环视四周,人民、人民、还是人民!这是数千年革命的核心,人民的**大海!领头的蓝帽子孤独地祈求上级,捧着战友的血,可他亲眼看见,曾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权力的家伙,居然冲在全球革命委员会的第一线,疯狂呐喊。
如无数兵败如山的将领,他们掏出武器对准自己的首级,“我就是你”,然而另一只无形的手扣住扳机,灌注他们的意识。此刻,人民骑兵警卫队入场,群众自发排开一条道路,忠诚的人民再次迎回革命英雄马克·贝尔的后人。
“先生”,警卫队队长薛济朝他行一发新人类礼,“您应当继续引导人民,第一骑兵警卫队将永守忠诚。”
不知谁开始欢呼,接着成群结队的高喊,都城的河流随之颤动,广场气氛仿若革命初期,可这到底是祖父赠予的福祉,使贝尔这一姓氏混入意识形态核心,流传数辈仍经久不息。他完全沉浸在帷幄运筹的喜悦,什么马克·贝尔、钱特洛甫、乔治·霍顿,到底是宇宙的尘埃,活着的人才拥有改变世界的权力。
在众人的拥簇中,索恩·贝尔缓缓踱步至环城大桥的制高点,准备凭借自己富有煽动性的语言重新整合幸存的人民。
九十七年前,致命性灾难席卷全球,夺去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类的生命,最终存活的,要么变异出抵抗性,要么过分侥幸。当初一盘散沙的伪新人类们自顾不暇,政府瘫痪、秩序混乱,提先产生适应性变异的一部分被强制征兆以供研究,其余则派遣至荒漠与热带丛林修建全新栖息地。只是自高强度人工智能面世以来,凭借罗宁、季明君的等人理论基础,在一代代新人类革命者的努力下,政府权力、职能不断削弱,而灾难前兆体系仅适用于社会变迁连带的恶劣影响,昶天设计终端时又过分侵注结果论思想——足量的该时刻信息的确能提供下一时刻的预言,但自然科学的庞大体系总有人类忽视的地方。因此,首例死亡案例官方宣称为流感,直到几万人、几十万人、几百万人、几千万甚至上亿数量的人们暴毙,疾病防控中心才弄清楚病情的缘由。
是时候领导人民重整旗鼓啦!
谁料,闷不做声的警卫队队长拔出长刀,众目睽睽之下刺穿索恩·贝尔的胸膛,“新人类的生产力不需要个人崇拜!”,接着一阵欢呼,是庆祝之前欢呼沉默的。至此,薛济朝,过去人民第一骑兵队队长,后世尊称为“钢铁”的男人,正式登录历史舞台,这场以索恩·贝尔之死为结局的谋杀,史称“城桥兵变”。
个人崇拜是威权政体复苏的征兆,灾厄的遗症消除后,因群极限下降导致生产力停滞不前的社会必然开启历史的倒车,所以即便登陆太空所消耗的资源远大于可能的收益,我们也应当把目光放长远些。
……
我,索恩·贝尔,社会神经学者,能像前辈一样为社会发展牺牲是此生的荣幸,罗宁曾说:真正的社会神经学家是会不介意将自己作为社会推演的参量的。我知道,祖父过分的伟大,以致只有马克·贝尔的一脉断绝,崇拜的思潮才会退却,才有寻找新的目标解放全人类生产力的可能。薛济朝这人,我们要辩证的看待,虽然不赞同他强硬无情的行事作风……
——《索恩·贝尔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