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

作者:荆楚 更新时间:2020/7/12 17:57:03 字数:4756

马克·贝尔一步入大厅,便向警卫系统询问邓教授的位置。正值休息日,三十米高的大理石柱下零星分布着几个人影,依他的权限,找一个人简简单单,可系统不这么认为,冷酷地回绝客人请求,直到总负责人伍迪,幼年相识即便如今立场对立也时常提供便利的好友抵达现场,才得以知晓会议厅的具体位置。

“你本可以在家睡觉或跑酒吧泡妞,怎么,想赚加班费咯?”

若外人听这般阴阳怪气的言语,定以为伍迪性情恶劣背离礼节。马克·贝尔非常了解这位老同学,年轻时替媒体写过政治笑话,素来正话反说,上述言语仅仅调侃并非恶意。况且近来各方压力颇大,和伍迪同行反倒莫名轻松许多。

“你不也来?”

“得养孩子啊”,迎面走来几个女人,马克记得,她们在酒吧里可没这么矜持,为避免尴尬,特意低下头装作不认识,伍迪却热络地朝她们打招呼,女人们的胸部振颤着墙壁,振颤着马克静如止水的心,他忙撇过头,女人们还不识相地试图同这位年轻助教打招呼——毕竟她们仅仅是学生,而马克未来几乎确信将获得教授身份。

“你应该找个女人,然后要个孩子,他们能给予压力,同样能分担压力。”

“助教的工作可没系统主管轻松”,马克忍不住抱怨,“从三月份开始,就没一个完整的休假,连酒吧的女孩们都觉得研究人员还不如底层工人,人家好歹有法定假期。”

说话间,会议室已近在咫尺,门口站着四五名白人大汉,伍迪告诉他那些是卡尔教授的保镖,作为直接竞争对手,邓先生身旁有一定防御能力的单位,恐怕只有他,马克·贝尔,高中散打冠军一人。

“对了,话说特意开会期间赶到,莫非有什么要紧事?”伍迪这人,经常把要紧问题搁最后,无关话题放前方。幸好马克适应这种奇怪的事件推进节奏,早有准备地低声答道:“有人要杀邓先生。”

“从哪得知的消息?难不成卡尔……不,邓教授出事儿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局势还会复杂化。而且依我判断卡尔教授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政客。”

这一嗓子直接引起保镖们注意,马克见状,干脆毫不掩饰地说:“我的消息源告知:某群体不满意目前的平衡状态,虽说学术不是政治,但古今中外的政客们从未放弃将其一网打尽的野心,联盟人事换届在即,用脚想想,占票数过半的客观科学和社会科学群体定不会风平浪静。”

几个保镖听罢,相互交换意见,告知二人旁听会议,但必须等教授们交流完毕才可正式进入。至于安全方面,他们有信心解决一切隐患。伍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就被马克一把拉入室内。

七八十坪的内室四面环墙,仅两三扇由单反射玻璃组成的窗口,即便如此,也是被特制窗帘封闭的。暖色调灯光中心,约翰·卡尔教授和刚刚晋升教授的邓浩先生正激烈地争论一个关乎电路逻辑的问题。此处布置酷似监狱,马克·贝尔现在所处的位置同教授面们以一扇隔音玻璃相连,当然咯,教授们可不甘愿被软禁,这些措施仅仅是学术保护的方案之一。

总体而言,两位讨论没甚么进展,为此,教授们特意远程联系有关方面的专家,薛谦教授和罗斯福教授。在光学设备的帮助下,内室新添两名年轻的身影,讨论顿时进入白热化,肉眼可见的吐沫横飞与铺满板书的奇异公式:一部分完全来自经验主义,一部分则偏向既有理论的逻辑推演。

“他们在说什么?”几位教授的高深理论教伍迪听得一头雾水,“微电路?你们不是搞社会神经学的吗?”

“这个问题有点特殊”,马克·贝尔伸了个懒腰,反正问题已经困扰教授们很久了,吐露几分也没多大关系,“罗宁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哪种思想比另一种思想更高贵,它只是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

“什么意思?”

“现在二十九世纪末,我们处于怎样的社会形态下?”

“以信息平权为中心思想,多种体制混合的动态社会形态。小学生都会的东西,有什么问题么?”

“那你认为现在过得好不好?”

“巴适的很,大家不愁吃穿,工作量也日益减少,谁会觉得舒服有问题呢?”

“但问题来了”,见时间宽裕,马克·贝尔索性学起伍迪的拐弯抹角,“某个隐晦的公式告诉我们,如今衡量社会革命隐性程度的量接近阈值……”思索再三,他决定换一种通俗易懂的表达方式,“罗宁曾在日记里指出:制度不仅要符合人民需求,也应该具有消耗过剩生产的能力。如今正处于这种状况:大家都过得很幸福,过剩产物堆积如山。然而,罗宁本人至始至终没有吐露他得出这一结论的数学过程,因此教授们对于阈值的呈现两极看法:邓教授认为存在另一种分裂与战争的推动力,而卡尔教授则觉得有必要修改一个常数使公式平衡。所以他们一同决定先从终端入手,假使终端给出的数据无误,那么经过数百年实际检验的公式大概率成真。只是反推过程中出现了点小问题。”

话音未落,两位教授便终止讨论推门而出,马克·贝尔急忙询问结果,似乎新的两位教授不仅未给出完美解释反倒新增添几分疑点。

“社会学常数可能得修正,下个月的大会上我们将正式提出这个问题。”卡尔教授与伍迪本就熟识,便无所谓内外人之分,坦荡地告知真情。

所谓社会学常数,简而言之,一个孤立的群体政治所能承受的最大时间变化量的平均值。过去,科学家们在研究社会神经学时曾发现:任何一个政体,在排除外界干扰以及地域因素后,社会形态的变迁量仅仅与群数量和科技水平有关,当权者的昏庸和开明在宏观统计的层面期望方差极小,因此,引入一个广义的社会学常数,就能结合早已成熟的科学指数充分地表征当前社会动态情况。

教授严肃地从伍迪和马克身旁行过,后者缄口不语,一来反驳位高权重的想法无异螳臂当车,况且教授应自有打算;二来心知肚明,教授之所以这般决定,也有避嫌之疑,毕竟没有一位掌权者希望不利因素活跃在统治境内,哪怕历史无数次表明:暗流永远隐藏在风平浪静的光明里。

作为社会神经学研究者,他们当热知晓,社会神经学之父——季镜明,在其最著名的理论作品中再三强调:

研究者应将个人安全放在第一位,本学说主要研究社会变迁的规律,势必受政治势力影响,因此,若有矛盾冲突之处,可适当妥协,以保留有生力量。

“教授,我去一趟S城。”

临别前,邓浩听见马克·贝尔的请求,前者很快意识到后者并非询问意见,只是习惯性备注行动信息,便点了点头,而后嘱托伍迪务必随行,千万保护好自己心爱学生的安全。

所谓S城,大抵全天下只有一处敢这么称呼。当年罗宁为实现理想,千方百计于藏疆边境的无人区建立一座特权城市,数百年来,S城保守战火沧桑,却出奇地坚挺,各路英雄好汉和不愿过多参与政治的研究者纷至沓来,如今已是亚洲最辉煌的地段,人口千万,自动化程度极高,平均每人每天工作五小时,而生产有余。人民教育水平遥遥领先世界,据统计S城长居住者思想指数平均为三,最低为五(根据马氏思想统计理论得来,该理论比较偏左,指数越高表明思维越先进),而世界平均指数仅为七。世界各国的领导层大多留学此地,这几乎成为一种习俗,自二十二世纪便风靡全球。

在此,我们必须批判罗宁的恶劣行径,因为他的理论不同程度地对世界各国的国境线造成损害,以至马克·贝尔和他的好兄弟伍迪不费吹灰之力便从柏林飞至莫斯科再到无政府主义东亚境内,整个旅途时常仅一小时二十五分。

然后,马克思、列宁、托洛斯基、切·格瓦拉、卡斯特罗和某位东方伟人的雕像一字排开,末尾则是一面漆着新人类标志的墙,正中央镶嵌着那幅描绘罗宁撰写《制度革命》时的著名油画《沉思者》。

“你第一次来这罢。”

“当然咯,这地方一般人可进不来。”

马克·贝尔早预料到伍迪这般回答,暗自窃喜,寻思终于有借口好生玩耍一番,故朝东踏步而行,“那先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反正好久没休息啦,耍耍他们不会怪罪的。”

S城内建筑的分布存在一定规律,照罗宁当初计划,正门左侧无限可分,右侧铁板一块。当年的情形并不允许他这般建造,直至二十六世纪初,S城大修,彼时的建筑委员会才真正实现了罗宁的意愿。

素来以浑噩之人自居的马克·贝尔教伍迪好生领略了一番异域风情:地面大学一股书生气,地下并排的脱衣舞厅,半空中交通错落,却随处安插着民居;烤面包和火锅的香味打架,又充斥着芳香烃的身影。

“这可太魔幻了,不愧是平均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地域”,伍迪不禁慨叹,刚刚一个学生大摇大摆地走进脱衣舞厅,随即和一个舞娘出行,边走边聊着学术问题。

“还行吧,传说这儿没开放的年代,街上随便个过客都是某领域界响当当的人物,现在嘛……”,路旁的服务机器人分别递予二人冰棍,生产力完全过剩的S城是不允许把牛奶倒进河中的,自然也不允许资本这种落后时代产物的肆意妄为。

这种奇特现象还得追溯到罗宁对自动化的期望:

在现有自动化理论的基础之上,鄙人斗胆定义一种全新的、革命性的完全自动化:定义一个工厂群,涵盖挖掘、精炼、运输以及生产,并全部非人掌控。倘使该工厂群能制造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全新工厂群,并仍剩余一定的工业能力,就可以称其为全自动工厂。

正是如此,六百多年地不间断发展后,S城女大学生们要么出道成偶像,要么混迹娱乐场所打发闲暇时光,马克·贝尔只是站门口,就有两外表挺乖巧的女学生邀请二人。你问为啥一定是学生?进S城得许可证的呀,伍迪好歹是欧洲安全联盟德意志分部总负责人,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弄个临时通行证小事一桩罢了。

出于职业素养,伍迪本打算拒绝,不料其中一名居然认出马克·贝尔。

“你是马克·贝尔博士?大名鼎鼎的邓浩教授的学生?我看过您的论文哦!比那帮滥竽充数的学者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幸亏上个学期测验前侥幸找到了它。“说着便拉他往里走。马克朝伍迪使了个眼色,后者充分发挥负责人的口才能力,很快与另一名文学专业的聊得热火朝天。

管理系统贴心地替四人安排一间茶话室,马克·贝尔坐毕,一改轻佻,朝二女说道:“这位初来乍到,而我离开许久,不如先说说这几年有几处变化吧。”

那位认出马克·贝尔的心理专业学生名曰海伦娜,现年二十一岁,就读于新人类大学第一科学院,另一位自称严喻,乃是同校文学院的大二生。

“近几年变化嘛……我刚来那会儿S城戒备挺严密的,现在一个通行证就能进。”海伦娜表示她有些担忧安全问题,虽然直至现今也未发生什么大事故。

“的确,还有呢?”

“听说这边资源委员会统计产能过剩不少,于是将剩余资源用于沙漠绿化。”严喻补充道,S城坐落于新疆、西藏附近,旧日黄沙漫天,直到二十二世纪才逐步改善,“听说光去年就完全改造了两千平方公里,委员会准备扩建城区来着。”

接下来四人畅聊许久,又互换身份信息,以表友谊。一个时辰后,二女表示尚有功课先行离开,若需帮助可随时联系自己。

“接下来呢?”伍迪大概了解S城风俗全貌,令初来乍到的他十分欢喜,迫不及待地意图窥视女神的裙底。

“走,去真正的S城!”

马克·贝尔的嘴角不禁扬起一道笑容,但他不知道的是:民主欧盟的大厦轰然坍塌。一群自称民主主义平权党的极右翼分子烧毁了民主欧盟的大厦,在酒馆、茶馆、脱衣舞馆里煽动起无所事事的人民,短短两小时内,假借罗宁的《信息平权是新时代政权的基础》一书,他们夺回了羸弱的、几乎被无政府主义者控制的欧盟,并倡议“用一个强大而公平的政权重拾辉煌”。

大西洋彼岸,美利坚工团主义再一次失败,即便全世界无政府主义已经给予无数可供参考的法案,工团联合会依旧腐败不断,甚至数年前的舞弊、走后门案接连爆出,人民已经不相信工团能给予他们怎样的公平。更重要的是,随着完全自动化进一步普及,工人扮演的角色愈发存在感低下,但他们仍试图谋求一份社会地位,这给新资本主义的兴起埋下伏笔。部分激进的工人群体一再逼迫政治委员会,要求拆除完全自动化工厂群,以增添就业岗位,减少人力资源浪费,却给共产主义者提供灵感,赤旗又一次飘扬五角大楼上空(他们其实是政府的支持者,借共产主义之名妄图恢复政府的集权统治)。

以为天下太平的马克·贝尔和伍迪在世界剧变前夕踏入了真正的S城,上述过程不超过两个时辰,因此二人巧妙地错过了邓浩教授和约翰·卡尔教授的死讯(那里有信息延迟装置,毕竟当年罗宁只是想弄个地儿供想摆脱政治的研究者安安心心寻找世间真理罢了)。

削弱政府职能虽能减少官僚主义与贪污腐败,但无疑为动荡埋下伏笔,罗宁在他的著作里就生产力、政府权力与无政府自治进行了详细的讨论,可那本书终究埋没在历史的火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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