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板印象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然而它长久存在人类社会间,从未消失。二十一世纪至今,左派和右派的斗争不断持续着,罗宁并非圣人,追随他的无政府主义者却没有被不切实际的理想冲昏头脑。他们很快发现,独立的完全自治区不符合全球化的潮流,而根据罗宁的“自然科学社会影射”理论,国境线作用日益渐微乃人类社会的本质规律,但为保证人民内部纯粹性,保护具有同样超前理论的革新者,新人类内部必须筑起一道高墙。
“也就是说,一般人以为的S城,压根就不是S城哦”,马克·贝尔信手拿起一块糕点,白色的饱和脂肪酸顺着喉结滑落,浓缩果汁和柔软的无糖面包搅拌一起,仿佛一双柔软的触手不住地挑动着神经,令他感到发自心底的清爽。“罗宁对新人类给出了一个详细的定义:从该群体内任意选出两位,他们的行为都是反囚徒困境的,即绝对地信任作为同意群体的彼此。实际上,日后的著作里他详细解释过这一条件,所谓‘反囚徒困境’,可以认为是信息平权的简单结果。一个信息圈里的两个平等权重分子,他们在了解自己的同时更了解彼此,故而能体现出充分信任的表象。”
常年与保守派和其它形式左翼的斗争中,无政府主义者发现,没有极权政府的集体的确缺乏灾难损害管理以及弹性防御策略。
“因此,在原来基础之上,罗宁重新构建了一个反应更迅捷的信息圈,并将中心转移至S城边缘的地下通道内。虽然信息平权主义决定了任何个体具有同样信息权重,但这一新的组织独立于外,且联系极为紧密,他们没有勒令别人的权力,却有着过滤重要信息的功能。时至今日,整体成员堪堪一万罢。”
马克·贝尔领着伍迪穿过成荫的小道,在自导路面的推动下,迅速移动至十公里外的S城边缘区域。那儿没有复杂、魔幻的朋克风立式交通,干干净净的林间小径,两旁点缀着零散的民居。
“伍迪,你知道嘛,实际上二十一世纪初期就已经产能过剩了,可世界上仍有数不清的人饱受贫困和饥饿。”
“是啊,那些政府派从未考虑过一个有权利管理他人的集体本就属于压榨性机构,不久前我读贾尔斯传记,他说二十世纪最恶劣的发明并非塑料,而是诱导信息,以致二十一世纪初的人们一步步走向信息充盈的狂欢,殊不知种种带有目的的流言悄然影响整个社会的无意识。”
伍迪和社会神经学没甚么关系,不过他本人非常喜欢伟人历史,觉得从优秀的人身上能汲取智慧和动力,而二十一世纪后的历史,可以说就是一部社会神经学的发展史、革新史。
一百九十九号别院内各种植物鳞次栉比,远远看去已有牡丹玫瑰雏菊同盛,想必是基因改良过的,草木争娇,热闹非凡。光流的门牌停驻有他们主人的名字:乔·查理德森和迈尔斯·毛,马克·贝尔大约屡次前来,早已轻车熟路。他手掌轻抚墙壁,半空便生出立体虚影,一个黑色小球,球壳充盈着血红色的线,是无政府主义的标志之一。
“马克·贝尔……神经检查通过……信息确认完毕,已自动加入深层信息网……”
随即从屋内走出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斯斯文文带着眼镜,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见到马克·贝尔很快热络地拉起家常。
“小子,这么久不回是不是忘了这第二故乡啦?邓教授没为难你罢,他常说你上进,别给咱丢脸啊!”
“先进来喝杯茶罢。”
未想那魁梧的男人说话轻言细语,眼睛兄反倒出离地嗓门大,伍迪远远的看着,不禁慨叹:有文化真好。
马克·贝尔本人倒没忘记同行的仁兄,草草应付二人,说暂时有事情要办,待会再去,回身告诉伍迪,进入里面有相当手续要办,当下领后者拐入街边小巷。
表面的巷子隐藏着独属于新人类科学无政府主义者的秘密。马克·贝尔前脚踏入,墙壁和路面便魔幻地浮现一层绿色电子光泽,S城的颜色就这样冷冰冰的,如同乞力马扎罗雪山的雪,闪耀致人眼盲。伍迪回想起若干年前的冬天,父亲头一次告诉他无政府主义新人类的夜,他告诉伍迪,世间总有些英雄,他们的事迹无人知晓,他们的功迹永世长存。
当伍迪站在同步器的中央,便感觉意识里充斥着一股冷冰冰的回忆,父亲、母亲、祖父和祖父,印象幻灯片似的一张张划过,又随着他们的离去戛然而止。
“通过,限时二十四小时,您已拥有访客权限,可享受与新人类等同的待遇,欢迎您的到来。”
马克·贝尔正和老师叙旧,在旁边的屋子里。伍迪猛然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单独进入,这儿没有人认识他,至多以为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罢了,大家都很幸福,而长颈鹿是无情的生物。
乔·查理德森不曾预料,陪伴自己学生前来的年轻人居然有另一重身份。过去人们常说:左派无限可分,右派铁板一块,因此,即**有人认同罗宁的理论,无政府主义者内部也存在一定的分歧,貌合神离仅仅是一群聪明人保持最大限度克制的结果而已。他当然想不到伍迪这位欧盟安全委员会的一份子和S城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听自己昔日学生的介绍后,习惯性地夸赞他年少有为。这时迈尔斯的朋友,匆匆闯入,作者连名字都懒得想的他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约翰·卡尔教授和邓浩教授死于暗杀,无政府主义者在欧洲的努力瞬间付之一炬。
“布拉格正值寒冬。”屋内充斥着失落与惋惜。
马克·贝尔和两位前辈谈起过去,从科西嘉到梅梅尔,从比利时到巴黎,科学无政府主义对生活的影响以及灭除旧资本残寇的伟大胜利,时间就在回忆里渐渐消逝,直到乔的困倦促使在座各位决定结束无穷无尽的话题。
“你的朋友呢?怎么还不过来?”
马克的忽然睁大眼睛,大胆的猜想涌入记忆,随之翻涌搅拌一齐,“他没有拒绝位置请求”,一个信息域内的请求基本不需要处理时间,他很快收到伍迪具体位置,立体的图像扩散至视网膜表面,俯瞰的视角仿若上帝注视众生,颇有趣味。
“我去去就来”,他说,一条红色箭头凝结于鞋尖前一寸处,指引他踏上阶梯,驶过巷道,在无数人类科技的环绕里一步步接近伍迪。
和马克·贝尔一样,伍迪也出生于左翼家庭,父亲是老师,母亲则就职医院,他们在革命中相遇——阿尔萨斯洛林起义,反抗当地政治机构的严苛管理以及那些傲人一等的人民富豪和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最终,凭借出彩的社会理论,阿尔萨斯洛林的人民获得了一个被削弱的政府与一次集体化财富的权力。
伍迪正是那个时代后的“产物”,他和父母幸福地生活在阿尔萨斯洛林,旁观着他的亲人参与这场和平时期的革命并取得最终胜利,然而他永远忘不了父亲的武器对准他表弟的父亲,接着二人扭打一起,以一方屈从后自缢结束。“我们保全了正义和他的命运”,父亲如是说,而伍迪只想起和叔叔相伴的时光:迎着夕阳,教自己观察,教自己思考,教自己像个人儿样活着。
“小时候的游戏,未曾想在此地重见”,他没有回应马克·贝尔的接近,盯着屏幕,长叹一口气。“小时候我就奇怪,朝左拐会死,朝右拐会死,往前会死,往后会死,该怎么办呢?”
“很简单,左拐往前再右走就行。”
“可那样会给我新角色啊,这个角色不就没了么?”
“现在的角色不死,又怎么出现新角色呢?”
马克正站在伍迪后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伍迪起身,便携式电磁枪指向眉头。
“我已经取得了全部证据,涉及偏见性诱导,群体煽动以及恶意挑拨,谨代表欧洲安全委员会予以逮捕。”
前者却面不改色,反倒乐呵呵地笑道:“兄弟,这里是S城,不是柏林。”
“那又怎样?”
“刚得到消息,教授们死于暗杀。”
“什么!”他假意的沉着碎落一地,愤怒带着绝望似反问:“是你们干的?”
“我们很仁慈好吧,即便政见不同至多不允许参与核心问题讨论罢了”,伍迪脸庞的肌肉不断收缩,简直活生生刻满讽刺,“这就是右派,对敌人仁慈的下场。”
伍迪听罢,仍有些不甘,“我得到了你们的计划,简直草菅人命!”
“又不是所有人的生都正确!替天主教做事烧死异端的独裁者簇拥凭什么活着?捍卫资本家权益,黑白不分只知道拿钱做事的军队凭什么存在?政府的构成体、消耗人民生产凌驾无数人民之上却假惺惺说为了人民的家伙凭什么拥有指使别人的权利?”
“那会死人!”
“死人又怎样?你们大约看过书,可根本不懂罗宁!现在我们息事宁人,未来不受控制的战争能死得更多!极端孤立主义、保皇党的下场知道吧,历史的教训还不够多吗?”马克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这些右派就该死!要不是看在同样的政治立场,就他娘统统送去西伯利亚挖土豆!我们的先辈们:贾尔斯、杨宁、安麟祁、罗宁早证明保守主义本身就不是科学的观点,却还有无数被洗脑的废物,看见流血就打退堂鼓!是啊,科学冷冰冰的,把死亡当成一个数据,而你们又凭什么保证原地踏步能活下来更多?无知不是懦弱的力量!”
面对失败,伍迪脸色苍白,马克的指责如利剑挑拨着心脏,不断烙下划痕。他努力支持身体,眼神已然黯淡:“是谁杀了教授?”
“他们自己的选择,夹在无政府主义与旧时代间,企图调和矛盾”,说罢,马克掏出一份资料,“他们心里应该清楚的,目前的数据表明混乱倾向已经超出阈值,于是民主平权党出现了。”接着,伍迪手里的武器遭到强电流攻击,想来无法运转,见此状他亦不再挣扎,任由迅速赶往现场的迈尔斯捆绑。
“最后一个问题,马克,请认真回答我,你有没有想过,当初罗宁为何想尽千方百计宣扬所谓的科学无政府主义?”
“很简单,因为它准确,科学告诉我们人类作为自然的一份子其社会分布应该具备去中心化、权值对等与宏观均匀离散分布的特征。”
当马克说出这些任意一本社会神经学著作必须讨论的内容时,伍迪便清楚:大抵他也不知晓缘由,仅仅因为正确而继续正确地追随。第三次世界大战,科学无政府主义者动摇了政府的存在合理性,使得全世界掀起一股削弱政府的热潮,第四次世界大战,则由罗宁的“影子”们暗中作梗,促使全球反宗教运动开展,削平了科学道路的最后一块障碍。
以上总纲早在二十一世纪就完全确立,后世修修改改,但无一动摇其根本,准确地说,能用数学语言表达的社会演变相当诱人,它的“正确”性令后人忘却罗宁本人的目的,就像罗宁猜测马克思一样,“全天下实现政治理想的方式殊途同归:巴结一部分人,指出另一部分的错误,仅此而已”。就在这句话诞生的一年后,罗宁的另一本著作轰动全球,他提出一种崭新的观点:我们可以证明,钱只是落后时代的局部最优产物,它自身消耗大量资源却不能完美地将过剩的生产输送给需要的单位,应当用更安全、迅速的信息替代。此外,他还探讨了资本信息化的可能性,并结合时事评述了一些社会问题:
依我之见,完全可以把需要阶级提供动力的群体归属于旧人类。如今无论走到哪里,皆以学历、财富、证书评判能力,学历高的鄙视学历低的获取**,有钱的蔑视没钱的好显得高高在上,有证的踩在没证的脑袋上,好似没这些玩意就活不了!连基础的感官性**都摆脱不了,还谈什么文明?干脆猴子般活着算啦,统统当个不想改变也没能力改变的懦夫!
“听我一句劝,马克,多行不义必自毙。”
“那我要说,人定胜天!”
伍迪落寞的摇摇头,幼年的伙伴随着学习与生活彼此越行越远,社会不断分化人们,剥脱他们少得可怜的感情,再用成长的狼皮织起华丽的外衣,乃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卡尔教授的死亡宣示着人民阵线与科学阵线的彻底决裂,是呀,已经好几个世纪理论科学停滞不前啦,为什么纳税人的钱还得源源不断地投入黑洞呢?究竟是人民发展科学还是科学造福人民,谁也说不清楚,但毫无疑问,战争蓄势待发咯。
柏林沦陷对科学无政府主义左派同样是致命的打击,过去,明处的邓浩教授可以作为布拉格的一道屏障,如今,欧洲左派革命家的核心区域彻底暴露,全天下人都知晓一个道理:要想大权在握,得先搞定以罗宁思想为中心的那帮无政府主义混蛋。
可任由马克·贝尔如何天才,也未能预料天灾的袭来,一场被误以为传染病的污染,差点摧毁人类数千年发展的根基。后人应该庆幸,马克·贝尔领导先人们勉强缓解了这场危机,以几十亿人为代价免去了灭亡的命运,而那群反革命分子和政府主义者也因为这场意外正式宣告退出历史的舞台。
注:本文中的无政府主义无论理念还是实际行动,都与传统的无政府主义相距甚远。罗宁给出的定义里,真正的无政府主义是不依赖于管理群体的,“借助”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的名言:劳作的人什么也改变不了,管理的人决定一切。这就是左派无数次失败的源头所在:没有谁能保证工团内部不出现贪恋权势的腐败分子和修正主义者。所以理论上旧的左派皆存在致命性缺陷,除非——有一个强大而有力的东西能替代人类的主观管理,而发明、维护这一事物的群体必须延续崇高的精神追求且受制于人民。在罗宁的哲学里,一万个人的孤立理想国有可能实现,一千万人的共产国际绝不可能成功。
另外,三十世纪初的危机实际证明一帮为权力组成的政治集团并不高明,权力本身也是旧时代的局部最优产物,简而言之:长颈鹿是无情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