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美好的时代,这是最无趣的时代,这是最浪漫的时代,这是最黑暗的时代。
它已然平静四百年,成为人类历史上最耀眼的明珠:左派和右派达成共识,西方和东方抛却仇恨,欧洲团结一心,非洲专注建设,而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一个平平无奇甚至连工作都找不到的和平年代废物——罗宁。
可马塞尔无比怀念那个他未曾经历的年代,怀念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无政府主义革命者,怀念街道人头攒动的抗议游行,他从纪录片里看见一个时代的亢奋和风口浪尖的激情。
“太无趣啦!”
天亮意味着里上班离约一个半小时,私人助理早早计划好行程,他只需像一只蚂蚁,沿着特定路径的蜂蜜爬行。他总觉得三十年的人生一晃而过,尤其这个年代使每个人的存在愈显低微——无非是打打闹闹的谈判和娱乐圈日常的丑闻,便足以充实民众心里那片空白的热情,而它原本应该盛满革命。为排解落寞,他必须每天工作八小时,并包养一对年龄分别是十八岁和二十八岁的姐妹,沉浸在荒唐的**里,能勉强让充盈的野心好过一些。
“和平把一切都毁了。”
当马塞尔嚼着面包工作,才察觉今日是昨日的明天,那时他一边喊着无趣一边进行日复一日的劳作,如今仍重复过去的命运、过去的心理,仿佛时间从未流动,为此他不得不把“无趣”二字写在昂贵的笔记本封面,以计算不痛不痒的时间,显示自己作为一个拥有自由意志活物。
共和党领袖瓦尔希和自治委员会的代表出席同一节目,二人谈笑风生,就和平协约细节大做文章,活脱脱两只扬起嘴角的狗,噢,只消看上去双方都占了对方便宜就行。十二年前马塞尔在悉尼见过瓦尔希一面,他是贵族舞会的中心,而马塞尔老师的影响力让他凭借籍籍无名的大学生身份混入镶满象牙、黄金和钻石的宅邸。
彼时瓦尔希已然政坛上的一颗冉冉升起新星,他谈吐极富素养,任何时刻保持耐心与信任,时髦的发型又意外的接地气,端正的五官搭配国字脸,不仅受右派姥爷们青睐,更收获大批年轻的追随者。
“早知道那会儿就动手了。”
十八岁的马塞尔受极端左翼分子影响,认为当下无政府主义者应该遵从罗宁的思想,继续将革命发扬光大,因此哪怕进入极好的大学,成功接近民众不曾知晓的上流圈子,他的首要目的仍然是谋杀共和党官员,挑起共和党与无政府主义间矛盾,联系媒体借机大做文章挑起战争。
早餐的摆置十分讲究,左手琳琅满目,右手一只银叉。方才嚼着面包工作的幻觉再次蔓延至眼球表面,枯燥乏味的重复劳动使他产生“为了劳动而劳动”的错觉。事实上这些天销售人员将被人工智能取代的流言层出不穷,他一面担忧事业,一面却无端地畅快,马塞尔清楚得很:工作不能使麻雀变凤凰,但革命可以。
革命道路阻碍重重,哪怕罗宁时代的革命先辈们凭数代人的鲜血使无政府主义站稳脚跟,距离人民阵线的全面退却也不过百年而已——二十二世纪末至如今二十六世纪中旬,那帮修正主义分子披着罗宁的外衣,早没多少影响力啦,接受立宪制的女王,和一摊废纸有甚区别!
“该死,一帮懦夫!”
马塞尔暗暗咒骂着那群被幸福生活冲昏头脑的革命党们,拿政府的糖果替统治者做事居然好意思自称科学无政府主义者?局外人看着都咬牙切齿难平愤慨!
旁白言:科学无政府主义的衰落罗宁时代已有征兆,自那一辈最后的革命者马先民逝世,其内部便陷入修正主义潮流。当罗宁、周陵安等人在世时,他们的果决和超然的左右潜意识能力赢得大量科技企业与理想主义者青睐,外国投资接连不断,且时常有新核心成员加入,无政府主义内部充满活力。令人惋惜的是:马先民仅仅比罗宁多活了三分之一轮。后者逝世的四个年头之际,敌对势力开始渗透,部分核心成员落入享乐主义与消费主义陷阱,他们脱离了群众,脱离了罗宁的意识形态核心,迫使新一代改革者们开展长达四十多年的大清洗运动,整整两代人时间,S城核心人员数量锐减至三分之一,而后辈肉眼可见地平庸才能又令科学界屡生怀疑,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认为S城不过是下一个斯大林格勒,迟早会遭现实腐蚀得千疮百孔。因此,经内部一致讨论结果:多数人尚未准备好迎接科学无政府主义这一超然思想,我们再不能承受内部派系的分裂。2304年末,S城彻底并入国家管理,继承罗宁意志的科学无政府主义者正式转入地下工作。有时,人们在网络节目里能窥见他们身影,宣讲历史或思想,但已然不复当年荣光。
与此同时,世界政局大动荡时代来临。社会民主主义兴起,却无法在大国得到有效施展;风靡全球的资本不断成为底层人民口诛笔伐的对象,可民主离不开它,越来越多的人察觉货币的局限性和金融的边际效应,华尔街屡次陷入危机。资本大佬决定“加强安保”,差点使美利坚开启军政府的倒车;基于托洛斯基理论的社会主义成为欧洲各国的救命稻草,他们加以改进,以迎合现代化生产潮流,主张依照科学的模块化建立社会体系,实现分域而治。它迎合了社会主义思想,许可工人革命,建立国家医疗和国有教育体系。却舍不得民主的选票,在选拔人才方面仍保持旧时代的政治大选思想。至于自由市场,为保障稳定和活跃,某些必要领域政府集中贸易占比控制在百分之五十以上,而奢侈品消费则采取“自由但不鼓励”的措施,最终搞出个“民主模块型社会主义”。你会惊奇地发现,这种大杂烩体制会使得居住在一栋楼的工人和白领接受不同的约束,却过分地和睦;一个民众可以同时具有工人、右翼分子、品酒俱乐部成员、旅行爱好者等跨生产身份,同时经由四种不同层次的管理而游刃有余。其实高度复杂化社会的稳定性问题早在罗宁时代便有人提出:一个社会的逻辑性阶级越多,制度越复杂,理论的抵抗力稳定性越强烈,因此该体制被誉为“摸着石头过河的四不像主义”。
自那以后,世界各国政府开始建设公共医疗,改革公立教育,削弱自身职能,释放集体权力。马塞尔知晓,不是他们有了良心,而是罗宁曾经来过。
春日的江畔嫩芽出长,割草机所过之处皆弥漫一股绿油油的香气,四百年的诗人能嗅到隐匿其间的女神,如今的行人却懊恼绿叶挥发物陡增。马塞尔行走在和平的东亚,这里有着强权的政府和随时迸发的民族主义,2550年,他们都活得幸福,没有谁回忆开国元勋,谁回忆就是蠢,谁提及就是坏,这使得宁静的清晨又多了一个失意的人。
马塞尔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普普通通的成绩普普通通的学历,他没有隔壁安女士的法国黑人老公,能让她昂首挺胸地踏步;他没有楼顶阿卜杜家族的少数民族身份,后者可以在任何场合得到优待,只消不在政府门前闹事即可;他更没有三楼的陈静民先生的精神病、同性恋证明,以及两套天龙房产和百分之二十的公司股份。因此他落寞地踱步,辗转反侧的一夜已经夺走百分之八十的精力,而此刻必须做出抉择:重新念书或继续替人工作。
老实说他压根不想选,一味谋求稳定的政府设立大大小小上万项考试,足以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幸福地学习致死。而如今的体力劳动反能赚更多的钱,但他不想瞧见雇佣自己的家伙比自己挣得还多。所以当他攒够一笔通往博士的钱,本应步入新人生之际,却被没由来的恐慌霸占了拼搏。
然后呢?
他如此反问,读了书又怎样?当公务员?替政府打工和替企业家打工有何区别?
半个月前,他完成上述举措,猛然察觉,自己根本没有当家作主的可行路径。主席是选出来的,是在几个人或一群人中选出来的,总理亦然,上层政治已形成固定的圈子,而有些人一跪就是五百年。
年轻的母亲牵着孩子晨跑,她们很快乐很幸福,她们的每一步都将作为数据令每一位朋友赞扬,“社交从娃娃抓起”,若干年后,长大的孩子也会晨跑,和她的丈夫、她的友人,度过充实耀眼的青春。
“我骄傲、我考验,考完当上公务员,进入事业编,爱国无国界!”
充满朝气的小男孩,哼着老师、父母教他的儿歌,从马塞尔身旁蹦蹦跳跳的经过。
社会很安定、国家很富裕、人民很幸福,美好的2550啊!
“疯了,全他娘疯了!明明有许多需要改变的东西,可没一个人站出来,全被幸福迷昏了头脑!”然而马塞尔只是嘟囔,大街小巷遍布摄像头和遵从国家意志的人民,谁说祖国坏处,谁就是叛国。十六岁至今,他的理想抱负受到政治正确的不断冲击,过去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像罗宁一样描绘理想主义社会的种种形态,如今无数双眼睛管控成年人的嘴巴,短短几年间,便有三名好友为此失了工作,甚至差点丢了性命。
报纸拿着他们的案例宣传,打上分裂主义者和叛国倾向的标签,在网络的垃圾场掀起一股又一股讨论的热潮。踊跃参与其中的民众们在那里攻击、谩骂、互相指责,网络像一块永不饱和的海绵,源源不断地汲取整个国家的恶。
“我应该站起来,像罗宁一样,站在政府、军队和人民的共同聚光灯下手舞足蹈地演讲”,马塞尔愈想愈气,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抖。
“得让他们清醒,让他们明白意志属于自己!”
他再止不住双腿,任由它穿越河流、跨过海湾、掠过街道,刮起一阵飓风,闪电般直插市政府门前。
年轻的警卫发现奔袭而来的陌生人,警惕地拿起武器质问。
“你是谁?为什么来?有何目的?”
“我是人民,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民”,马塞尔的目光瞟到政府的围墙里,两个别着特警徽章的家伙贼眉鼠眼地扫视着四周,“你们在害怕,筑起高高的围墙,聘用持枪的特警。为什么要害怕群众呢?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他骄傲地挺起胸膛,力量源源不断地从肌肉深处涌出,现在,他的身体里多了一种不曾有过的意志,促使他如钢铁般前行,无所畏惧。
“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梅林先生。”
胸前的徽章出卖了他的一切:警卫,三十四岁,农民家庭,有两个孩子。
“你可以称呼我为马塞尔,但迟早有一天,你将真正的认识我和我的意志。”
趁梅林愣神之际,他打开坚固的合金大门,避过特警枪口,从九百九十九个台阶的末端拾级而上。已经有人觉察他的行动,遥遥地在合金门另一端观望,很快又有新的看客聚集,严严实实地围住那个勒令他们、统治他们、要他们证明自己是自己的地方。
梅林惶恐地意识到自己失职带来的恶果,马塞尔正站在台阶的顶端,努力撞破那扇更沉重的门。他亲眼目睹不远处特警拉动枪栓,一面对准那位半刻钟前尚本分的人民一面呼叫支援,平日懒洋洋、慢腾腾的人民警察做出最大限度地回应:五架警车、八辆摩托车、一架武装直升机,载满正警和协警,于五分钟内抵达现场。
孤身高位的马塞尔对周围状况一无所知,相反,面对人群聚拢,满心欢喜地以为那些是等待他解放意志的人民。于是转身冷冷地注视众人,在他的沉默里躁动的闲人渐渐变得不安,最终惶惑的寂静感染每一处声音,连带特警,包括安保,统统聚焦这陌生脸庞,等待他接下来的举动,或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口口相传当个流言的中转站——没甚么比看见一个疯子更令人兴奋了。
“很高兴你们站在这里,但我希望你们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马塞尔沉浸在脑海的幻想中,意志给予他一种错觉,好像理想能够如同传染病似的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灵魂深处绽放,只要他站在这里,明白为什么站在这里,所有人都会陆陆续续的明白,他们为什么站在这里,而不是作为茫然的看客。
他以夸张的肢体语言吸引听众,言语激烈地论述着个人意志、国家意志与自由意志的区别,短短是来句话里引用的脏话比他呱呱坠地至今的粗鲁言语还要多。他不知晓那些诸如“他奶奶的”、“狗娘养的玩意儿”、“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蛋”的言语如何潜入记忆,过去,他的父亲,伟大的城市环境清道夫,马其顿同志,严厉训练他的谈吐,使他无论何时都能保持克制,除非行房,和女人行房。
“今天,我们站在江城,这块祖先用鲜血和尊严浇灌的土地上,我的右手边,曾经是纪念他们的石碑,如今却通往他们曾要打倒之人的路!”
“我的面前,是弯着腰的民族,留着辫子的民族!我看不见你们的个人意志——一个政府和一群拥护政府的懦夫!他们给一点好处,就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恭恭敬敬贡献出劳动果实,而对应该改变、可以改变的地方视而不见!他们设定规章制度,却留出送礼物、找关系的后门,他们嘴上说从群众里来,却筑起围墙聘请严实的安保,可看看,如今有谁站起来反抗!请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留着辫子?要我说,这辫子不在头上,在心里!”
马塞尔吞了吞口水,攥紧拳头挥舞手臂,整理思绪,准备将现场气氛推向高潮。这时,两个黑洞洞的枪口抵住脑袋。
“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是人民,拥有自由意志的人民。”
“现在,你不是了。”
多年以后,东亚的军事法庭里,马塞尔幸福地回忆起意志的首次觉醒,彼时的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亢奋,肌肉里注满肾上腺素,使之未经计划的握拳、挥手,并由衷感受到肉体的存在。
大概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这般经历罢,望着死刑的裁决,马塞尔如是想。
“最后一个问题,我很好奇,为何短短几个时辰你就从一个兢兢业业的平民百姓变成煽动性演说者?天生亦或早有准备?”
“别瞎想,原因很简单,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