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希尔芙,”纳尔逊盯着远处一直缓慢向他们走来的城门,盯了好久,终于开口叫了她,“也许我该叫醒你,因为要进城了。”
“呜……啊……”希尔芙用手拨开脸上的麦穗,伸了一个懒腰,“我睡了多久啊,车夫?”
“您睡了一千零一夜,现在是凌晨,我们要去往下一个世界了。”
“那也就是说,我是被吻醒的咯?”
“当然,那是一个悠长而又猛烈的吻,连马车都没法保持平衡了呢。”纳尔逊顺着希尔芙的调戏继续演绎。
“才认识这么短的时间,你倒是越来越轻浮。”希尔芙坐起身,爬到货台边缘,把脸凑近纳尔逊的脸,“马车的缰绳只能握在车夫手中,交给马儿可就麻烦了。”
纳尔逊一阵脸红,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反方向回避,他也是少数几次与异性离得这么近,似乎也闻到了希尔芙头发上特有的少女芬芳。
“你这样我没法赶车啊。”
“好,我乖乖坐着。”希尔芙灵巧地翻过货台的挡板,轻轻地坐在纳尔逊旁边,慢慢翘起二郎腿,又夸张地撩起袍子,缓缓地在腿上展平。
不得不说,希尔芙举手投足之间,一直有不少贵族气质,令纳尔逊看得有些入神。他也曾路过过豪门的宅邸,透过栅栏看到过公主一样的富家千金安静地坐在草地上看书的样子,专注的侧颜和精致的面容,和身旁的少女颇为神似。
只是还是显得有一些不协调。
“你的美丽还是差了一些东西啊。”纳尔逊有些遗憾地叹气。
“嗯?”希尔芙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又摸摸脸,确定脸上没有什么异物,“差在哪里?”
“老实说我并不想告诉你,但是我还是希望我的旅伴能更美丽一些,那样说不定对我的事业有很多的帮助。”纳尔逊犹豫了一下,手还是伸向了希尔芙的大腿。
“喂,你要……”
“你这件衣服穿了很久了吧。”纳尔逊的目的显然是希尔芙那有些沧桑的衣服。他用手捻起来布料,对于货物的成色,他有着自信的眼力。
“女性的美丽可不是需要衣服来装点的。”希尔芙有些不以为意,“我可不认为我需要那么好看的衣服,本来这容貌就已经非常显眼了。比起皇宫里花瓶中的花,我更希望自己是乡间的薰衣草。”
“啊,说起来也是啊。”纳尔逊收回手,专心驾车,“听上去不像是怕还不起钱而不让我买呢。”
“嗯?”希尔芙好像很吃这一套,“我想赚钱是相当容易的!好,我们说买就去买。不过,我不想欠你的人情,这钱我会还给你的!”
希尔芙赌气的样子像一个小孩子,和她漫长的生命显得很不相称。她抱着肩膀,扭过头看着另一边的景色,无心欣赏。
“咳。我倒不是小气啦,如果你能穿的漂亮一些,以后自己的日子应该也会很顺利,毕竟男人们都愿意为充满魅力的女性效劳。”纳尔逊依旧发挥着他那种试图安排每一个细节的大脑的能力。
“所以,这算是我们的分手礼物嘛?”希尔芙斜着眼看他,眼神中充满了不屑,“我才不稀罕。”希尔芙的眼神有些黯淡,表情微妙的变化,自然也逃不过纳尔逊的眼睛。
“先不说这个,一会我们要进城了,我就说你是我的妻子咯。”
“您带着这么美丽的妻子真的是来做生意的嘛?”
“嘛……反正不是送信吧。”
“好吧,我倒是不介意。”
希尔芙明显没有了刚才那种高昂的兴致。
“二位,等一下,马车里面是什么?”门口守城的军士问道。
“啊,里面是麦子和一些谷物。”
“好,请您把它们弄开一点,我要检查一下里面。”
“好的。”纳尔逊站起来,转过身,把后面的麦秆一捆一捆搬起来,供军士查看。
军士拨弄了几下,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眉头紧锁,目光严厉起来。他在麦秆中间捡到了一根银灰色的羽毛。
“这是哪里来的?”军士的语气变得严厉。
“我不知道,可能是什么鸟类掉下来的吧。”
“请您如实回答我,这件事不是儿戏。这种灰色的羽毛只有一种妖精身上才有,我是为了全城百姓的生命安全才询问您的。”
“我……”纳尔逊一脸疑惑地看着希尔芙,希尔芙凝视着他,想说些什么,却转而低下了头,鬓角垂下的长发挡住了脸。
“为什么这是妖精的羽毛?我什么也不知道。您看我只是个商人……”
军士看纳尔逊的样子并不像说谎,目光柔和了一些。“这位是?”
“哦,我的妻子。”
“抬起头来。”
希尔芙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抬起头,翠绿色的瞳孔中闪着微小的泪光。
军士端详了一阵,表情柔和了不少。“刚才真是失礼。您的妻子是如此的美丽,想来您二位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军士顿了顿,“不过,见到这种羽毛的话,还是要小心,一定会带来厄运的。”
“哦……那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当然,欢迎您二位来到塔顿城堡。”
马车在繁华的主干道行进着。已经快到晚上了,各家各户都在准备晚餐,城市中弥漫着炊烟和熟食的味道,两边的摊贩高声叫卖着,街上是刚刚下工的人,互相打着招呼,洋溢着满足的微笑。但是,街上的喧闹声没有打破二人的沉默。
“希尔芙,我现在很疑惑,但是我还是相信你,你肯定会给我带来好运的。”纳尔逊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希尔芙听了以后,惨淡地笑了一声。她还是低着头,不用看,纳尔逊就知道她一直在忍着泪水。
要说刚才听了军士的话之后,纳尔逊心中没有“咯噔”一下,那可能他自己都不相信。但经验告诉他,凡事不能喜形于色,情报也有真假,更重要的是提供情报背后的人的动机。此外,他并不相信希尔芙是能带来厄运的妖精,因为如果想加害的话,几天以来的机会实在是太多了。
纳尔逊只疑惑在希尔芙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件事或许和怀中那充满恶意的信有关。
“呐,希尔芙,”纳尔逊鼓起勇气,把手轻轻地搭在希尔芙的肩膀上,“晚上要吃一些什么呢?一路风餐露宿,是时候该犒劳自己了。”
希尔芙擦了擦眼泪,双手在脸颊上拍了两下,打起了精神。
“唉,只是被误解而已,虽说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但是这种讨厌的感觉还是会引我流泪。生命中最糟糕的情感可能就被误解和另外一种吧。”
“另外一种?”
希尔芙摸着肩膀上纳尔逊的手,侧过脸,刚哭过的眼睛望着纳尔逊,楚楚可怜的面容,却挂着灿烂的微笑。
“爱情。”希尔芙认真地说。
纳尔逊又慌张了起来,想抽回手,却被用力地握着。
“咳咳,你这一招总是很管用啊,每次要吃东西时你总是引得我浮想联翩。”
“哈哈,真是无趣,明明都已经是你的妻子了,却一丁点爱情都没有。”希尔芙平静得很快,只是眼眶还是有些红,“无趣的旅伴,让我看看这座城市有什么我爱吃的东西。”
马车缓缓在街上走着,离市中心越来越近,两边的摊贩也越来越多。
“啊!那个那个!是鱼!”椴树枝穿起附近湖边捕捞起来的鱼,对半剖开,只撒了一些盐,经过炭火的洗礼,香味能飘得满城都是。
“你爱吃鱼啊。”
“对啊对啊,以前在湖边休息时我总是偷旅人们的鱼吃。有时候只能吃生的,熟的可是一直也吃不上啊。”
“对啊,因为湖边离这里有些远,鱼很难保证新鲜,所以这里的鲜鱼都很贵啊。”
“嗯嗯没事没事!”希尔芙已经有一些把持不住了。
“啊对了,说起鱼,可能有的内陆来的人一辈子也没见到过。”纳尔逊丝毫不理会此时完全像一个小孩子的希尔芙,“他们第一次见到鱼的时候,怎么也想不通这种东西是怎么在水中游动的。”
距离卖烤鱼的摊子越来越近,希尔芙已经坐立难安。
“他们吃鱼的时候才有意思,切开之后发现没有骨头,只有刺,他们都吓坏了,以为是什么恶魔之类的。”纳尔逊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鱼……”希尔芙看着摊位擦肩而过,又慢慢变远,“喂!我要吃鱼!”
“哦你要吃鱼啊,怎么不早说啊,都走过了这么远。”纳尔逊翻开钱包,掏出一个面值不大的银币,递给希尔芙,“记得给我买一份。”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希尔芙重重地坐在马车上,气鼓鼓地质问着。
“什么呀?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啊。”
“我想吃鱼!”
“那你告诉我之后我不就知道了吗。”纳尔逊摊着手装作无辜的样子。
“你!哼!”希尔芙手中握着好几串烤鱼,狼吞虎咽地吃着。
“不过,这里的鱼怎么会这么便宜了?”
“啊,那个老板说,难得有拿着银币来的客人,就多给了我一些。”
“看来果然城市里的银币变少了。”纳尔逊似乎在一点一点地补上整个事件的拼图。“呐,我的鱼呢?”
“在我手里啊。”
“可是怎么把它变到我的嘴里呢?你看我还拉着缰绳。”
“你把缰绳交出来就能吃鱼了,不交出缰绳,就只能看着我吃。”
“你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不啊,我可是很大度的,从来不记仇。”希尔芙斜着眼睛看着她,一脸微笑,眼睛也是弯弯的,只有纳尔逊揣摩到其含义时,才会偷偷地打一个冷战。
“我们该去找住的地方了。”纳尔逊立刻乖巧了起来。
“为什么不先去商会看看呢?信可是有时效性的,而且如果商会服务好的话我们应该也能有免费的屋子。”
“好,那就先去塔顿商会吧,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先把鱼吃掉。”
“给,不用停车,我喂你。”
“你的温柔有时也像鱼一样含着一堆刺啊。”
“谢谢称赞。”
沿着最宽的街区一直走到城市深处,就能看到塔顿商会奢华的门廊。十几根大理石柱子支起教堂一般的穹顶,外面贴上了琉璃。飘窗对称而开,下面是宽阔明亮的大堂,左边是卸货的地方,右边是装货的地方。但是,偌大的商会,工作的人寥寥无几。
纳尔逊在大门口停下马车。“请问,有人吗?”
“哦,你好,欢迎来到塔顿商会。乐意效劳。”
“你好,请问斯蒂薇小姐在这里吗?我们来自马提尼村,我这里有给她的两封信。”
“好,我去叫她来。”侍者面无表情地离开,嘴里小声嘟囔着,“真是的,挣不来几个钱,事情倒是挺多。”
“希尔芙,好像这个女人和他们的关系很微妙啊。”
“嗯,这里和我预想的不一样。”希尔芙明显有些紧张,手一直在捻着手中的信封。
“你……你们好。我是斯蒂薇,找我有什么事吗?”眼前出现一个清瘦的女性,大大的黑眼圈和有气无力的语气令人注意到了她形容枯槁的身体,尽管如此,也难掩她美丽的面容。
纳尔逊向希尔芙递了一个眼色,希尔芙心领神会。
“这是来自你未婚夫的信。”希尔芙双手递上了一个精美的信封,红色的蜡上面是一枚雁形的印痕。
“我未婚夫?你们从马提尼村来?他……他还好吗?”
“对不起,斯蒂薇女士,他走得很安详。”希尔芙庄重地鞠了一个躬。
斯蒂薇一阵眩晕,悲伤来得太快以至于令她产生了强烈的跳脱感。她扶着门口的立柱,目光空洞,缓缓地蹲下,大口地喘着气。
“真的……?你是说他去世了?怎……怎么会……啊啊啊怎么会啊……”然后便是嚎啕大哭,手中的信逐渐被攥得变形。
“斯蒂薇女士,”希尔芙也蹲下身,扶着她瘦弱的肩膀,“先看看信吧,这是你的未婚夫从天堂寄来的。”
斯蒂薇一边啜泣,一边颤抖着撕开信封。还未读几行,眼泪便已经打湿了信纸。“纳尔逊。”希尔芙拉了一下纳尔逊的手,示意了一下。两个人便回到了马车上,留斯蒂薇一个人,尽情地悲伤。
“希尔芙,你知道信中说的是什么嘛?”
“不知道,但是我嗅到了浓郁的思念之情。”希尔芙并没有说话的兴致,“其实每次送信的路上我都不会想这么沉重的事。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还是不想看到她哭的样子啊。”
纳尔逊轻轻地揽起希尔芙的肩膀,慢慢地拍着,两个人在沉默中等待着斯蒂薇平复心情。
不一会,斯蒂薇缓慢地走了出来,过度悲伤的她,已经踏不出脚步声。她红着眼圈,声音还有一些颤抖。
“对不起,请问二位的名字是?”
“纳尔逊,这是我的……这是希尔芙。”纳尔逊深知此处不能再让希尔芙伪装成自己的妻子。
“谢谢你们给我送信。”
“事实上还有一封信,是商业方面的信。如果你今天需要休息,我可以明天再来。”反正是合约,价格早已定好,不存在时效性,纳尔逊可以给予最大限度的宽容。
“没关系,我的工作还是能做好的。”斯蒂薇接过信封,打开红蜡签,拿出了两张纸。斯蒂薇看着看着,眉头慢慢变得紧锁。
“纳尔逊先生,希尔芙小姐,请这边来。”说着,斯蒂薇把他们带到了一间小而精致的会客厅。
推开两扇厚重的包漆木门,里面是不大的梨木会议桌,桌子周围是柔软的羽绒椅子,桌子上摆着精美的银质烛台。
“希尔芙小姐,”斯蒂薇注视着希尔芙,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说不清是歉疚,还是感激,“我听说过关于‘灰雁信使’的传说,如今真的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很感谢您为我带来我未婚夫的信件,尽管我一开始并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您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但是……”
斯蒂薇顿了顿,似乎还没组织好语言,也可能是想忍住要哭的冲动。工作中的她就是另外一幅性格。
“实不相瞒,纳尔逊先生带来的那封信中……我先这样说吧。纳尔逊先生,对不起,敝商会目前有困难,不能按照合约购买您的麦子和其它谷物,因为我们这里的货物已经数不清了。”
“为什么?因为缺乏货币而没法结算?”
“是的,我不知道您了解多少,从敝商会来讲,情况有些糟糕。恕我失礼,您这样货物并不多的商人,我们也无法兑现承诺。”
“这件事,可以一会儿再谈,请你继续说另一封信的事吧。”
“关于另一封信,老实说,在利益和良知面前,我选择后者,纳尔逊先生,您应该感谢您的伴侣。”斯蒂薇摆出一副职场中标准的微笑,“您的这一封信,讲述了如何毁掉和您的契约的一个阴谋。您在马提尼村的卖家,打算怂恿我们,把您当做异教徒,直接没收您的财物。”
“什么?!”纳尔逊其实早已做了一些打算,但是没想到这样有违商业伦理的事,他也遇上了。
“纳尔逊先生,请您相信,就我而言,我不屑于做小人之事。”斯蒂薇从信封中拿出一根灰色的羽毛,“希尔芙小姐,这根羽毛是您的吧?”
“正是。为什么会出现在信封里?”
“信上说,这根羽毛其实是从我未婚夫家门口捡到的。该怎么说呢?”斯蒂薇这一次停顿了好久,她一边捋清楚要说的事情,一边压抑着自己提到未婚夫的悲伤,“从事情的根本来讲,应该是一次小误会,但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操纵了。”
“听上去很严重。我们进城的时候,有人就在盘问灰色羽毛的事情。”纳尔逊补充道。
“没错,起因很简单,当有人收到亲人或者爱人去世的消息后,在他住处周围总能找到这种灰色的羽毛,于是其他的人就把这种羽毛和死亡联系在了一起。因此很遗憾地说,希尔芙小姐被当做邪恶的异教之神,被塔顿城堡的教会排斥了。”斯蒂薇讲述这个缘由时,有些感喟和唏嘘。
“啊,这……这算什么啊……”希尔芙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悲伤还是该感到幸运。她悲伤于自己所做的事居然会被那样的曲解,庆幸于这种误解中,恶意引导的成分很大。
“纳尔逊先生,关于您的信,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关于合约的兑现,我并不希望贵商会就此破产,那样对我也不利。因此,斯蒂薇小姐,也许我们应该找到一个共同获利的解决办法。”
“那最好不过了,尽管是敝商会的责任,我这样说可能不合时宜,您的宽容令我感动,我会以我的立场,尽可能多地使您获利。我希望能与您和希尔芙小姐结下一段友谊。”
“好,希望如此。不过,今天太晚了,也许我们明天再详谈。请问还有空房间吗?”
“哈哈哈,货币所剩无几,但是房间有的是。”斯蒂薇站起身,恭敬而礼貌地和纳尔逊握了手,她的手明显孱弱而无力。
“好,晚餐也希望能好一些,希尔芙会很开心。”
“纳尔逊先生,用女性当借口,有违风度。”
“嗯……还有,明天会是崭新的一天,今晚祝你晚安。”纳尔逊没经历过生离死别,措辞时一直小心翼翼。他看得出斯蒂薇为了扮演好工作时的称职女性,在谈话时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当工作结束,紧绷的她一定会迎来松弛,情感的波澜一定会吞噬她。他能做的,也只有这样简单的祝愿。
“善良的旅人总会听到好消息。”斯蒂薇莞尔一笑,“那么,楼上最左面那一间,您二位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