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出黑暗的甬道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现在他们被沉沉的黑暗包裹,四周都是古老神秘的丛林,一棵棵古木奇形怪状,他们的枝杈在一缕似有似无的微光中显得阴森可怖。
今夜的风有些急也有些冷,有点像易阳客栈那一晚。
那一晚,他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在黑暗中,抹了所有人的脖子。
那一晚,他也在逃亡,就像现在一样。
只不过,那天他用剑杀人;现在,他用剑伐木取道。
只不过,那天他独自一人,现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眼睛哭得跟铜铃似的女子。
何清欢又一次斩断面前的荆棘丛,随意地问道“好些了吗?”
身后的女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是再一次无言。
那崎岖的石道通向的是这一片陌生的森林。
何清欢不知道他们在哪,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扬州。
明月,被黑云遮盖;星光也病恹恹地,提不起神来。
黑暗陌生的森林充满着原始的危险,毒虫,猛兽,寒冷,饥饿……
这种情况真是糟透了,但他毕竟是个乐观的人。
“起码现在不会有怪人拿着弩来给我脑袋开个瓢。”
在他看来,所有这些危险都比不上人心的险恶。
人心险于山川!
后面的女子没有说话,但是他能感觉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
她本就受了重伤,又猝不及防间得知老师的死讯。
这肉体和心灵上的痛苦几乎在同一时间袭来,就算是少林的那些没有凡念的大师,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何清欢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提议道“要休息一下吗,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
“不用。”
“天太黑了,路又不好走,你又受了伤,要不我背你走吧。”
“不用。”
“口渴吗,我临走前从客栈里偷偷装了一水袋茶。”
“不用。”
清一色的回答,让何清欢很无奈。
他无法理解她现在的痛苦,但是他知道,她的老师对于她来说,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将左手向后伸去,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把捉住了她柔弱无骨的纤细小手。
“我拉着你走吧,天太黑,我们别走散了。”
他的手掌很温暖,很厚实,的确是她现在需要的东西。
但是她很讨厌这种被保护的感觉,这种施舍的善意。
她想挣脱他的手掌,但是没有如愿。
“放开我。”
“不。”
白茶似已无多余的气力。
她凄然说道“我现在右肩受伤,已经无法使剑,纯粹只是累赘,你最好还是现在把我留下……这,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沉默了半晌,她又说“就当你又杀了一个人吧,你不会在乎的,不是吗?”
何清欢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说“我只杀该杀之人,伤天害理之人,我杀;触我逆鳞之人,我杀;想要杀我之人,我杀,以上三种你都不符合,我为何杀你。”
“你不把我抛下,你就得陪我一起死,这难道不是变相的我要杀你?”
何清欢笑了笑,说道“我把你抛下,我不一定能在这深山老林里活下去;相反,我不把你抛下,我也不是一定会死。其次,谁会忍心丢下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子?我看啊,连老天都不忍让你早死的,只怕你自己不愿分给我你的好福气哩!”
白茶早就知道他能说会道,连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旋即故意挖苦道“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何清欢知道,她说的是对上紫面双煞时候,他说过的话。
他故作冤枉地说道“那时我是想把那个使阴招的人给揪出来,故意说给他们听的,怎么会是真心话呢?白大小姐,你可莫要误会了俺一片好心啊。”
白茶被他语气中的做作给逗笑了,只不过天太黑,对面的男子没有机会欣赏这倾城一笑。
古人云,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们现在连屋子都没有,但是雨却偏偏这时候来了。
瓢泼的大雨,泥泞的山路,还有不依不饶的风,像是约定好要为难为难这两个苦命人一样。
等到他们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山洞时,全身都已经湿透了,这狼狈不堪的样子哪还有一丁点江湖高手的感觉。
白茶原来白色的长裙,上衣都是暗红色的血污,下面裙摆已经被泥巴涂成了深黄色。白皙的脸上,布满了汗渍和雨水,就像天上的仙子落入凡尘一般。
何清欢的衣服本来就为了给白茶包扎而少了一块,如今在风吹雨打下,他更是冷的不行,牙齿时不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打着冷战。
哗————
都说春雨贵如油,可这油也未免太多了些,太烈了些。
不过好在这个山洞是背风的,雨水不会被风刮进来。
何清欢掏出怀里的火折子摸了摸,还好,火折子还没有湿,不枉一路上他把它死命掖住。
他捡起山洞里几块没有受潮的木头,生了一把火,想要驱赶身上的潮气,这时候,他不禁怀念起几个月前,在那个女孩子家里洗的热水澡,吃的回锅肉,睡的蚕丝褥。
他有点想她那张永远带着坏笑,永远不知伤心为何物的脸,那张脸好像有无穷的感染力,能把他心里一切的阴云都驱散出去。
随后他赶紧摇了摇头,想把她的笑靥甩出脑袋。
和女孩子独处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想着另一个女孩子。
这在他看来,是对双方最大的不尊重。
不过,直到现在,也没有天岳门弟子追来的动静,何清欢心想着大概是这山太大,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或者是他们也不愿意冒险深入深山,又或者是他们已经认定了,只要走进这山里,没可能活着走出来?
不管怎么样,现在都应该是没有追兵了,这让得他放下心来。
精神一松懈,疲惫和困意便像潮水一般涌过来。
他现在只觉得脖子上的东西仿佛不是自己的脑袋了,头发好像被拴了两大块铁锭,不停地把他往两边拽。
“别动!”
白茶低声喝道。
昏昏欲睡的何清欢立马警觉起来。
背后微弱的“嘶嘶”声,在嘈杂的雨丝中依然听得如此清楚,那是蛇信吐出来的声音。
白茶左手一剑刺出,剑在何清欢耳边掠过,正好刺穿那蛇三寸。
何清欢回头一看,那只眼镜蛇在地上挣扎着扭动了一番之后,就盘在血泊当中,不动了。
“谢了。”
“不用。”
这时,何清欢才有机会借着火光,看一看这个女子。
她靠着石壁,蜷缩着腿,脸色苍白,柔弱的仿佛是刚出世的婴儿。
她用自己的裙摆仔细地擦拭着剑上的蛇血,一遍不够,又擦一遍,直到剑又变为干净的银白色,才收剑入鞘。
之后,她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何清欢看着她,也很想睡,他的眼皮已经开始耷拉下来。
但是他得醒着,因为她在睡。
这种感觉很痛苦。
更痛苦的是,面前睡着的还是一个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