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欢虽说轻功不错,但是要背这么一个大活人施展燕子三抄水,还是十分费力的。
等到他把白茶放到床上的时候,他已经满头大汗了。
“多谢老伯收留。”
何清欢对着身后一个小老头抱拳道。
“小兄弟别客气。”那老头,身材矮小,有着一张红润的脸,和花白杂乱的长胡子,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酒臭,一看就是一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
“老伯大恩,何某真是无以为报!”何清欢再拜,要不是他在离开的过程中,无意间看到了一缕炊烟,他可能真的就把她丢在那,让她等死了。
但是如果她真的死在那,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几年可能都睡不好觉。
那老伯笑着摆摆手,又凑上前看了看白茶,旋即吹了个口哨“真是好标致的娃娃,只不过,她这面相……”
“小兄弟啊,你这朋友,是不是近几日高烧不退?”
何清欢一惊,说道“您怎么知道的?”
那老头,装模作样地捋了一下胡子,得意地说道“老朽曾经也当过一段时间的江湖郎中,救人治病自然是不在话下。姑娘身体如何,老朽一看脸色便知。”
何清欢叹了一声,说道“唉,实不相瞒,我这朋友前不久被毒箭射伤。我一直以为是前几天的暴雨让她染上风寒,殊不知……”
说到最后,何清欢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老头笑了笑,道“毒箭?你让我看看伤口。”
何清欢照做了。
老头仔细的瞅了瞅,又闻了闻,笑着说道“这可不是什么中毒,这是一种病,叫破伤风。”
“破伤风?那这病烈吗?”
“这病啊,说烈也不烈,只要对症下药就会治好大半;说烈也烈,因为如果不及时寻郎中医治,那是必死无疑啊。”
刚刚面露喜色的何清欢又紧锁了眉头。
话虽如此,但是这荒郊野岭,哪有什么对症的药呢?
“不过小兄弟你运气不错,老朽我恰好就有几瓶金疮药。你拿走几瓶,路上给她敷上,性命就暂时无大碍了。”
“哦?”何清欢不禁大喜。“多谢老伯。”
他看着老伯的背影,突然想起来,那天二人约定的是酉时回到客栈从长计议,登天岳本就是白茶的临时起意。
因此刘儒胜那天也根本不知道他们会来,又怎会提前准备一二百枝毒箭?
一定是在他们与紫面双煞缠斗时,仓促之间调集的人手和武器而已。
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心底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如果真是那种让人痛不欲生的剧毒,他就决定直接了结了她,省得还要活受罪。
“小兄弟啊,金疮药放这了,给她敷上吧。今晚就住我这,明天朝着南走,走上两,三个时辰应该就到扬州了。”
“叨扰了。”
山中小屋的背后,是一片竹林。
皎月当空,白色的月光倾泻下来,地上仿佛积着滩水一样空明澄澈。
清风拂过,竹林轻轻摇曳,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那是永不止息的生命的气息。
何清欢和老伯就在诗情画意间相对坐着。
老伯用筷子敲打着酒杯,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唱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何清欢笑道“怎是三人,不该是六人吗?”
老伯道“只可惜这另外三人,肚子里干净得很,连条虫子都没有!”
“难道老伯您肚子里长着一条长虫?”
“不止一条啊,是一万条!”
“哦?”何清欢感觉他很有趣“不知是什么虫子,长一万条人还能生龙活虎的?”
“咳咳咳,是酒虫,酒虫!”
也不知道是哪可笑,那老伯就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一口饮尽一大白。
何清欢也乐了,这老伯真是不折不扣的快乐酒鬼,然而当他想到另一个酒鬼朋友时,他就不再开心了。
阴云浮在了他的脸上。
老伯瞧见他脸上的阴霾,说道“小兄弟,这酒可是好东西啊。常言道好酒一醉解千愁,我这可是自酿的竹叶青,来上一杯,保你解千愁,乐逍遥!”
何清欢苦笑,他现在一看到酒,就能想起楚天临死前的脸,这酒还怎么喝的下去?
那老伯见状,又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一句唱完又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老伯每唱完一句,就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短短时间,已经喝了好几杯了。
听着这几句,何清欢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就算是再不愿意,这寄人篱下也终归要有一些表示。
“老伯家里可有茶,何某生来喜茶,就以茶代酒敬老伯。”
“呃…粗茶到有一些,不过,小兄弟你不嫌弃?”
何清欢笑道“不妨事,饮茶讲究的是心境,茶的好坏并不很重要。”
“好!”老伯一拍桌子,站起来,笑道“你就喝茶,我就喝酒,你喝一杯,我喝一杯!你等着,我去取茶。”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风吹得何清欢感觉很舒服,明天就能吃上热乎的饭菜,睡着舒服的被褥了。
以前他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只有失去了,他才知道,这些普通的东西,是多么难能可贵。
就在这时,寂静的竹海中,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何清欢整个人立刻变了,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放松的身体里,立刻充满了力量,想要向着那笑声方向冲过去。
直觉告诉他,这声音的主人一定没安好心,而对付这种人,一剑就够了。
可是,就当他要冲出去的时候,竹海深处接连爆射出几缕乌光。
何清欢只能闪身躲过,那光擦身而过,就打碎了他身边的酒杯。
他仔细一瞧,竟然只是几块石子!
再等到他前去查看时候,竹林已经安静如初。
何清欢思忖,这人一定是一个暗器高手。
在如此远的距离,用大小、重量不一石子当武器,只能说明这人的手上功夫很是了得。
他猛然回过神来,内心暗道“不好,白茶有危险!”
他冲回屋子,看到白茶还安稳地躺在那张榻上,呼吸十分均匀。
何清欢松了口气,不过内心并没有轻松许多。
既然阎罗门的人已经找到了他们,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那老伯手里端着一壶茶,推门走了进来。
“唉呦,小兄弟,你怎么到这来了?不是陪我一起喝酒赏月吗?”
何清欢笑道“老伯,真对不住,但是现在恐怕不行,追兵已经到了,您还是现在去旁边将就一晚上,明天再回来,您对我们有恩,我不想拖累您。”
老伯被他这话吓得不轻,手上的茶壶都是拿不稳了。
不一会,他就收拾好了东西,一溜烟跑了。
现在,偌大的小木屋没有了老伯的歌声,应该更加安静才对,可是木屋里反而多出了粗重的呼吸声。
何清欢冷声道“出来吧,别躲着了。”
话音落,阴影处,一个身影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全身被黑色包裹的男人,脸上蒙的布,身上穿的衣服,手里拿的两把短剑,都是黑漆漆的。
“何清欢,好久不见。”那黑色人影的声音很沙哑,好像嗓子被烟熏过一样。
“是你?罗刹人。”何清欢有些惊讶。
这罗刹人可以说是何清欢的老相识了,不为其他,只因为二人都是天下最为臭名昭著的刺客,同时也是世间公认最危险的两个刺客。
只不过二人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也仅仅在见过一次,还是在几年以前。而那一次后,何清欢今生再不想见到他。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麻烦。
“你是来杀我的?”
“上次被你跑了,这次你可跑不了了。如果你敢踏出屋子一步,榻上的女人就没命了!我就是想看看,这所谓的中原第一快剑,和我的暗双刃相比,到底是谁更快。谁才是第一快剑!”
说着,罗刹人已经摆出了进攻的姿势,他知道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凭借着他的速度,何清欢还来不及出剑,就会被他的双刃刺穿。
何清欢很清楚,他的来意一定是与阎罗门悬赏的黄金无关的。
在江湖上,这第一快剑的名头,就真的可以抵得上一条人命,有时候甚至是几条,乃至几十条人命!
何清欢闻言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你也不是。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罗刹人愣了一瞬,道:“你难道对自己的剑一点自信也没有吗?”
何清欢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没自信,而是有自知之明。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吧。杭州西湖旁,有亭唤做亭亭亭,亭旁有一个卖炭老翁。老翁背一箩筐火炭,带一扁担,他可以在雨中挥舞扁担而使得火炭不湿,你觉得怎样?”
罗刹人点点头,说道“很厉害,扁担不似寻常兵刃轻便灵活。以如此笨重的物品挡下细密的雨点”,很厉害。
何清欢又道:“漳州的薛婆婆,可以掷针纫线,你觉得怎样?”
罗刹人道“很厉害,纫针轻若鸿毛,力度极难把控,想要将针掷入线孔中,手上功夫需极高。”
何清欢再道:“扬州城,就是此地,城南赌坊里据说有一‘常胜将军’。他的骰子筒里无论有多少骰子,开筒的时候,永远都是六点朝上,你觉得怎样?”
罗刹人沉默了,绑在双手的剑不知何时也已经耷拉下去。
何清欢见他不说话,就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这需要内力极其精准的把控,论内力的掌控力,他已经不在当今任何江湖高手之下,可是他本身在江湖上寂寂无名。”
“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罗刹人点点头,随后后退一步,身体重新和阴影中的黑暗融在一起,旋即消失不见。
听着角落呼吸声的消逝,何清欢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这个不要命的家伙给请走了。
如果和他缠斗一番,何清欢的精力势必会消耗大半,然而今天晚上来找茬的,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何公子好手段!光凭借唇枪舌剑竟然就能支走罗刹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那是一位黄衣老者。
他站在皎洁的月光下,右手捋着胡子,左手扶着系在腰间的长剑。
那挺拔的身姿,只是立在那里,浑身就散发一种器宇轩昂之气。
花白的长胡子,布满皱纹的脸庞,无一不说明着老者已经是年近耄耋,然而他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身子骨也挺得笔直,一点也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何清欢也看到了门口的身影,拱了拱手,笑道“见过老前辈,何某昔闻‘剑中君子’黄直,虽然剑法高超,却有悲天悯人之怀,如果不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从不下杀手,对歹毒之人,也从不留活口。对朋友也是重仁重义,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绝不反悔。因得‘剑中君子’之名。何某真是仰慕您已久了。”
黄直笑道“何公子捧杀老夫了,过去的,就都过去了,现在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而老夫我,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话说到最后,黄直的脸上露出一抹明显的悲伤。
时光的强大,任何江湖高手都无法抵抗住。强大如他们,也只能任由岁月摧残,进而变得腐朽,枯萎。
但是江湖本身却不惧时光,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不过即便如此——”黄直调整了情绪,沧桑的脸上威严浮现,他抽了剑,一步一步逼近何清欢,说道“我前些年病入膏肓的时候,朱回春救了我的命,而你杀了他。可是我曾经允诺过朱回春,我一定会护他周全。何公子,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是来给朱回春报仇的。”
何清欢明白,黄直如果说想要杀人,那就一定会不打任何折扣地履行他的诺言。
他没有罗刹人那样的争强好胜之心,不会拿白茶的性命威胁他,也不会提着他的人头去阎罗门换金子,他只会对他出剑,然后离开,因为他是君子。
君子一诺千金。
何清欢无奈地挠了挠头,他这是第一次有些后悔杀人。
他直视着黄直肃穆的脸庞,说道“黄老前辈,如果我死了,那我这朋友……”
黄直摇了摇头,打断了何清欢的话,说道“何公子不必担心,我会尽我所能保护白姑娘不遭阎罗门毒手,你死后,我会护她回到华山,我可以给你我的承诺,你可以相信我。”
何清欢笑着摆了摆手,道“我信您,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值得相信,那一定就是您的诺言了。”
黄直沉声说道“那么……”
“不过——”何清欢也打断了他的话,摊了摊手,说道“我还是更倾向于自己当护花使者。”
黄直眼神一寒,一剑笔直刺出,木屋的平静,顿时被这呼啸的剑风搅碎。
这一剑可以说是毫无技巧可言,在外人看来,可能粗通武道的幼童都可以随随便便挥舞出这一剑。
然而只有面对过它的人,才知道这一剑的可怕,就比如现在的何清欢。
他发现这一剑虽然朴素,可是却穷追不舍,无论他如何闪身躲避,这剑好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总是会扭转轨迹,追上他的身子;无论他如何抵挡,这剑又好像有了智慧,拐了几个弯,总能绕过他的剑。
何清欢暗道不好,他没有想到黄直的剑法如此的悍不畏死,颇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味。因为在黄直出剑的一刹那,何清欢就已经发现,他至少有四个要害,已经完完全全被暴露出来。
可是何清欢不敢还手,因为他很清楚,眼前这柄长剑,并不会为了持剑人的性命而回头的。
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一诺千金不仅仅存在于泛黄的纸上,还存在于现实,因为现在就有一个愿意用自己生命实现诺言的人,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
剑势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一退再退,直到后背已经贴到了墙壁,才知道,自己已经是无路可退。
然而那一剑离他仅剩三寸,依旧有余力刺穿他的胸膛。
躲,已是躲不了,防,也防不住,或许进攻是最好的选择,不过那样下来,何清欢最好的情况也已是重伤。
千钧一发之际,他急中生智,一把将墙根的木桌掀起,桌子上的物件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过这时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他右手成掌,将桌子横着向前推去,迎上了袭来的剑光。
何清欢想,任由那剑如何灵活,也绕不过面积如此庞大的桌面吧。
果然,只听“嚓”的一声,长剑刺在了木桌,剑尖没入却未穿透,想来这一剑在周旋了这么长时间,也是到了强弩之末。
黄直这一击,可以将何清欢逼的避无可避,而其实他自己也是丝毫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
就像现在,黄直的剑势消散,一切又归于先前的平静,何清欢已经站在了黄直的背后,而他的剑尖也抵到了黄直的后颈。
胜负一目了然。
“黄老前辈好剑法,这招,我可能永远也学不会。”
这句话所言不虚,何清欢也算是剑道天纵奇才,二十左右就已经在江湖赫赫有名,而方才那一剑,却是他无论过多少年也使不出的。
不是因为他的武功弱于黄直多少,是因为他缺少那种勇气,直面死亡的勇气。
长剑还插在翻到的木桌上,上下抖动,嗡嗡作响。
黄直的手却没有握住剑柄,而是缓缓转过身,说道“这招叫一担日月,与日月同辉,就要担日月之重,在这招下,你是你一个活下来的人。”
“何某只是运气好而已,不过论运气好,还是比不上您,用这种搏命剑术,还能活这么大岁数。”
闻言,黄直笑道“世上大多人,都将自己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他们有太多无法舍弃,或者说,不愿意舍弃的东西,像地位,女人和钱财。因此,他们在我这招下,只会犹豫不决,畏首畏尾,最后难逃一死。而你,你并不是运气好,你只是没有让那些东西干扰你的判断力。你做的不错。”
何清欢点点头,道“受教了。”
黄直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闭上双眼,说道“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