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直的尸体,就坐靠在墙根下,给身后的墙上留下了一笔猩红的血迹。
老者苍老的脸上,有着解脱般地笑意,似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何清欢的内心却并不能平静下来,他久久地盯着这个老者,心情复杂。
不过很快,门口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那个老伯,小屋的主人,原来他根本就没走,而是一直躲在旁边,观察着屋子里发生的事。
那老伯在玄关处露出半个小脑袋,眯起眼睛四处张望一阵,在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后,才慢吞吞地将隐藏在门框后面的身子探出。
看着一地狼藉,他拍了拍脑门,低声啐道“江湖人!”
何清欢听到了门口老伯不怀好意的喃喃自语,不过他不会奇怪,也难以对老伯这前后态度的转变而心怀不满。
因为普通老百姓对江湖人痛之入骨,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些年来,江湖中人凭借着几手功夫,在这世间为非作歹,奸淫掳掠的,不计其数,这也让得这乱世中本就人人自危的老百姓叫苦不迭。
昔日大罗盛世之时,这街坊邻里之间也会偶尔道一道武林中人的不是,不过那段日子,毕竟是“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因此,武林的一些败类也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可现在,情况已经变了,战乱年代,普通人家想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面糊都是难上加难,又怎经得起那些恶人一贯的强取豪夺呢?
正是因为一部分武林败类,天下人才视所有武林中人为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不过眼下的事毕竟全部起因于自己,何清欢也不会去抵赖推脱什么,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老伯,何某身上的银子前些天已经遗失在这深山之中,择日一定携宝上门赔罪。”
何清欢低下头,赔了一个大礼。
看着眼前这个俊秀的年轻人的赔礼,老伯原本难看的脸色也有了一些改变,叹了一口气,说道“唉,算了,你们也不容易,被追杀至此,银子就不必了。不过,这酒你必须要喝,喝了这酒,就当赔罪了。”
何清欢忍俊不禁,这老头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酒鬼,第一次看见这种放着银子不要,死活要别人喝酒的人。
“好啊,有这等好事,真求之不得!”
“唉——这才对嘛,堂堂一个男儿,不喝点酒怎行?来,我给你取!”
老伯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西瓜大小的酒壶,壶里面晃晃荡荡的水声,说明这里面至少装了好几斤酒。
他捧着酒壶,笑眯眯地看着何清欢,脸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可能他很欣赏别人被酒灌的迷迷糊糊的样子吧。
“喏,这壶,只要你喝的一滴不剩,你闯下的祸,我就不计较了。”
何清欢看着这大壶,吞了口唾沫,他以前从没喝过这么多的酒,就算是当年陪着楚天那个大酒鬼,他也只象征地喝几两掺了水的米酒,而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几斤的酒不可能掺上一滴水,并且很有可能都是极烈的烈酒。
他接住瓷壶,手上的重量更令他感觉害怕,那绝对不止三斤,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喝下这一壶,明天就根本不可能醒过来了。
不过这话已经说满了……
何清欢有些尴尬。
看着何清欢脸上的表情,老伯突然拍着肚子大笑起来“行了,小伙子,我和你开玩笑的,这一壶别说是你了,就算是我,喝完也会睡上好几天,你明天要赶路,我可不想耽误你。这样,我们俩一人一口,如何。”
何清欢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多谢老伯。”
他可真不想完全失去意识,现在他们还是阎罗门的目标,完全卸下防备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那老伯从何清欢手中抢过酒壶,仰头就往嘴里倒酒,然后抹了一把嘴,又咂嘴品味了一会,旋即好像不满地撅嘴道“真是好酒啊,我都有点舍不得给你喝了。”
何清欢大笑起来,现在他还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就算是一壶毒酒,只要够醇,眼前这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也一样会喝上一大口的!
“给你!”
何清欢又接过酒壶,也学着老伯的样子,往自己嘴里倒了酒,可令他很惊奇的是,这酒的味道,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辛辣,而是非常淡………
不对,这不仅仅是淡,这分明就是水!
“老伯,你………”
何清欢想说的是,你是不是喝酒喝迷糊了,怎么把水当酒拿来了。可是他发现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去。
因为他的舌头已经麻的没法打弯,嘴唇更是完全失去了知觉。
而这股酥麻劲顺着那液体的流淌,从口腔到喉咙,再到前胸,腹部,最后直达足底。
何清欢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重量,他也直直地倒了下去,他瞪大的双眼表明了他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老伯见状,用脚试探性踢了踢何清欢的头,确认药效已经发挥后,就捂着嘴小声窃笑起来,笑声渐渐变大,最后,他弯下身体,捧着肚子放声大笑。
那疯狂的笑声尖锐,急促,塞满了月色下的小木屋。
仅仅过了一会,他就不再笑了,取而代之的是抽泣,一阵一阵的抽泣声。
几滴泪水滴落在何清欢的脸上,随后干涸。
又过了一会,夜风吹灭了烛台上的蜡烛,吹来了黑云,遮住明月星光。
老伯抬起了头,原本红润的圆脸,因为阴影的笼罩变得诡异和狰狞。
“天岳门的杂碎!奸我女,掳我儿!我竟然还帮他们弟子疗伤!告到官府,官府就说是武林中人,不敢多管!不敢多管!他们不敢管的,那我就自己管管你们这些武林中人!我管!!!”
他的嗓子渐渐喊哑了,沙哑的声音更是撕心裂肺。
“一点点……只要一点点麻药,你们这些不可一世的……豺狼…禽兽就得趴着,任人宰割!”
他取来了厨房的剁肉刀,提在手上,缓步走向躺在地上的何清欢。
死亡逼近,可何清欢却无法像一周前的天岳门那样急中生智,逃出生天,也无法抓住罗刹人的心理弱点,不战而胜,更无法像刚才与黄直缠斗那番,巧借外力取胜。
他只能微张着嘴,保持着刚才喝酒的姿势,任由口水从嘴角流淌出,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剁肉刀依稀带着其他动物的血丝,悬于何清欢的脑门。
老伯持刀的双手在颤抖,他癫狂心里的一丝清明告诉他,这是错误的。
他从来没有一天想过,他会杀人。
在他六岁那年,他的父亲就因为染上瘟病撒手人寰。自此,他便立志当一名郎中,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为的,就是不让自己父亲的悲剧在别的人身上重演。
他的师父很喜欢他,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尽数授予他,因为老师父发现他有医者必不可少的特质——仁。
他的行医之路也颇为顺利,不能说是华佗再世吧,寻常的小伤小病都是小菜一碟。
同时因为价格实惠,面相憨厚可掬,他一直受当地村中人的拥戴,甚至等到三十岁的时候,托一个病患的福,找到了一个媳妇,还生了一对龙凤胎。
一切都是如此的美满幸福,直到那一天——战争号角吹响的那一天,他被征为行军医师的那一天。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死人,漫山遍野的,黑压压的死人堆。活着的人也是残缺着肢体,半死不活的。
他即便倾尽全力,日夜不息地给从前线撤下来的士兵包扎,喂药,也只是杯水车薪,毕竟布带和草药不能重新接上断肢,也不能令人起死回生。
每天每时每刻,他的身边都有人死去,他也因此开始崩溃,而在北方异族对幽州城开展长达半年的围困时,他做了一名逃兵,带着妻子儿女隐居在这深山里,靠着一周三次去天岳门出诊勉强度日。
曾有人劝过他要离江湖上的门派远一些,可他却对此话不以为然,天岳门难道还不值得相信不成?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天岳门,这个天下第一大宗门,竟然真的做出禽兽之事。
虽然他精通药理,可还是做不出后悔药,妻子的温暖,儿女的欢声笑语,在老伯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他也挥下了手中的剁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