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回忆
“妈妈，我拿到稿费了，以后妈妈不用再去打工了，我可以养活妈妈了。”
喻阳很兴奋，他攥着刚刚从楼下拿到的，杂志社寄给他的样刊，心里满是喜悦。
从师范毕业，喻阳成功在当地的补习机构找到了一份做辅导老师的工作。虽说和原本设想的，进入体制内的公立学校还有差距，但喻阳自信自己年轻，在教学方面多下功夫钻研，多花几年一定能通过那些公立学校招聘老师的考试。
这次稿费是他的尝试，只是当补习班老师的收入毕竟有限，喻阳想着如果能依靠写东西赚点稿费，或许不多，但补贴家用肯定还是足够的。
写东西是他从小的兴趣，因为家庭条件不太好，不像别的孩子有充足的玩具，有大屏幕的彩色电视，有可以连上网络的电脑，喻阳只有白纸。自学会的汉字足够支撑喻阳写出完整的句子起，他就开始写日记，日记的内容天马行空，绝不仅仅是日常生活的点滴，小到一草一木，大到天空云彩，平凡的元素迸发出了绚烂的光彩，在喻阳的笔下。
不过是极其普通的纸张，还有两块钱一支的廉价钢笔，但喻阳写得很开心。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人靠着写作就可以挣到面包，他虽然不敢奢求成为知名的作家，但他希望有一天这个兴趣可以为这个家，为辛苦的妈妈减轻一点负担。
今天，他终于做到了，他迫不及待要和妈妈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他写的故事并不复杂，是篇童话，讲的是一个小男孩得了重病陷入了昏迷，他的意识被来自黑暗界的怪物带到了迷宫的入口。
迷宫是沙子做的，男孩茫然地望着怪物，他问道，“我死了吗？”
“如果你能走过迷宫，如果你能通过一系列的考验，那么你的意识就可以重新回到身体内，但如果失败了，你会死的。”怪物如此告诉他。
于是男孩开始了在沙之迷宫的冒险，一路上他碰到了很多怪物，那些怪物不会使用暴力，却会往男孩的脑海中灌输负面的感情，痛苦、懊悔、妒忌、悲伤、愤怒……可是男孩一一都扛了过来。
男孩每每被负面的感情折磨到在地上打滚时，他就会想到现实中的自己，他有喜欢拿胡须扎他的严肃父亲，他有会给他每天做蛋羹吃的漂亮母亲，他有和他约定一辈子都是兄弟的好朋友，他有着无论多难的题目都会帮他解答的邻家姐姐，他还有耐心细致喜欢寻找每个人身上发光点的老师。
所以他都扛了过来，他想着他一定要走出这个迷宫，然后回去和大家见面，告诉每个人“我爱你们”。
终于，他来到了迷宫的出口，还有那里镇守的最后一个怪物，带他来到这里的那个最初的怪物。
“你以为你能通过我的考验吗？”怪物怪笑，“抱歉，之前对你说了谎，你不可能再回去了，你现实的身体已经死了，你想念的那些人都在商量着在你的葬礼上致什么词呢。”
男孩呆呆地望着怪物，“你骗了我？”
“嗯，因为我们魔鬼，最喜欢的就是人类仇恨的感情，来吧，尽管恨我吧，让我好好品尝你的仇恨。”
可是男孩并没有暴怒，也没有仇恨，他只是靠着沙子坐下，抹抹眼睛。
男孩喃喃，“我还没对他们说呢，我爱你，这三个字，真想再对他们说一次啊……”
迷宫轰然倒塌，男孩通过了最后的考验，就像魔鬼说的，仇恨，亦是负面的感情，男孩没有受到诱导，所以他成功了。
故事的结局，男孩回到了现实世界，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转，他会对每一个来探病的人说“我爱你”。
故事结束。
喻阳按照他对美好家庭的憧憬写下了这个故事，他没能拥有的圆满幸福，他希望笔下的角色能够拥有。
“妈妈？”
打开家门，喻阳看到了妈妈，只是妈妈并不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
妈妈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
“尿毒症，要么下半辈子忍受痛苦每周做两次或者三次的透析，不过也不能保证情况不会恶化，肾衰竭很可能会进而导致心血管的疾病，死亡率很高，”医院的医生唉声叹气，“要么做肾移植，但现在很难找到合适的捐献者。”
喻阳还捏着样稿，他的血一点点变冷，即将好起来的生活，又一下子跌入了冰窟。
“我说，为什么这么严重才送过来？之前应该有很多症状吧，食欲不振恶心呕吐贫血头晕什么的，家里人一点都没注意？”
喻阳突然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妈妈一直不怎么吃东西，在工厂的工作也因为头晕停了下来……他和妈妈都以为这只是劳累过度，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因为不讲究，因为糟糕的习惯，因为缺少知识，因为穷，妈妈才变成这样……
“不过也是，说到底这病也是有诱因的，一时半会得不了，虽说不是必然的联系，但长期营养不良，作息紊乱，过度劳累，人的身体不是机器，早晚要出问题。”医生应该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唏嘘道，“所以你选哪种？”
“医生，肾移植，不是说亲人间的匹配率很高吗，我很健康，我可以移植给我妈妈。”
这些话当然不可能当着妈妈的面说，喻阳这时候还骗妈妈只是贫血，让妈妈在输液大厅挂着生理盐水。
“你？你健康？”医生望着喻阳瘦小的身子，“好吧，来做配型吧，成功的概率应该是很高的。”
可是配型失败了。
“为什么，医生，不是说成功率很高吗？”喻阳吼道。
医生用古怪的眼神望着他，“真见鬼，居然有这种事……”
“医生，什么意思？”
“我们这边的资料，你的父亲，你的母亲，都是o型血。”
喻阳一愣，“是，是啊，我父亲生前为了赌博卖过血，家里还有单子，是o型没错。”
“可是你却是A型血，这是不大可能的，应该说，基本不可能。”医生抚额，“你就没奇怪过吗，这是初中生物就会告诉的常识吧？父母都是o型血，孩子的血型只有o型一种可能。”
“但，但是……”喻阳结结巴巴，他已经猜到了。
“要么是我们弄错了，要么……”医生深深看了喻阳一眼。
五雷轰顶。
在他的逼问下，妈妈最后告诉了他真相。
喻阳不会忘记那个下午，阳光照在妈妈的脸上，妈妈又像是哭，又像是笑。
“报应么，不过我也不后悔，毕竟喻阳你都这么大了呀。”
“妈妈……”
“你不是我和你父亲的孩子，你是个弃婴，我们也不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
二十三年前，去医院的一次检查彻底改变了这个小家庭。
不孕不育，喻阳的母亲，这辈子很难拥有自己的孩子，甚至连试管婴儿都行不通，因为是根本性的，卵子有缺陷，医生说是先天性，很罕见的病症。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你的父亲劝说我，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日子还是照常过。”
“可是一个多月后，我们发现了你。”
竹篮子里有一床小小的被子，襁褓里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大概是饿了，哭闹的很厉害。
“那就是你，我一下子觉得这是老天爷的礼物，老天爷送来这个孩子，这是注定的缘分，我也是能有孩子的，我也是能当妈妈的。”
“但你的父亲很反对，他宁愿不要孩子，他说他是不会给别人养孩子的，而且他找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这孩子的血是脏的，所以他的亲生父母才不要他了。”
“‘这孩子会害死我们一家的，不行，我坚决不同意！’，你的父亲态度异常坚决，但我同样坚持，我跪在他的面前，我求他留下这个孩子，我甚至说这个孩子不用他负责，由我一个人来养就好。”
“你的父亲妥协了，但从那之后，他就无心于工作，更无心顾家，沉迷于赌博和喝酒。我很伤心，我和他不停地争吵，我不知道有什么区别，这孩子不是亲生的，但那又怎么样呢，这个天底下，难道只有自己的骨肉才可以爱吗？”
某个深夜，喝醉的中年男人在路上走着，他想回家，但他又不肯回家。固有的观念牢牢束缚了他，毁掉了他幸福美满的家庭，也顺带毁掉了他整个人生。
大货车呼啸，萧索的身影翻滚了很远，血淌得一地都是。
“可是后来我也多少理解了你的父亲，他接受的教育，他的观念，他的世界，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喻阳，别太怪你的父亲，他走不出那一步，我们都走不出那一步，区别只是那一步是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罢了。”妈妈叹息，这么多年过去，她恨过那个男人，但恨意最后都化成了悲伤，否则她也不会对着男人的照片痛哭了。
“或许那个算命先生说的没错吧，现在报应到了我头上，我没有做母亲的资格，却违逆的天意，现在老天爷要来惩罚我了。”妈妈摸着喻阳的脸，“但妈妈很高兴，能看到喻阳长高长大，看到喻阳考上大学，看到喻阳自己养活自己，看到喻阳在书上发表自己的文章，妈妈一点都不后悔，妈妈真的觉得值得。”妈妈指指喻阳手上卷成团的样刊，原来妈妈早就注意到了。
光影变幻，喻阳清楚地看到，两行泪自妈妈的眼角流淌。
“小时候妈妈的脾气不好，还打过你，儿子，你别太怪妈妈。妈妈也会生气，妈妈也会控制不好情绪，妈妈没法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条件，妈妈心里着急啊，妈妈痛恨自己没用，别人的孩子都有玩具，都能去游乐园玩，都有自己的大房间，还可以吃到洋快餐……但妈妈什么都给不了你，妈妈尽力了，以后的路，儿子，你要自己走了。”
妈妈轻轻抚摸喻阳的头，喻阳突然回想起了，他童年时也曾有过的，幸福时光。
破旧的老房子里，妈妈择着菜，他则是在泛黄的纸上用铅笔涂涂画画。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爸爸啊，爸爸他很快就回来了。”
那天，是父亲出事的那天。
喻阳嚅嗫嘴唇，他很想说的一句话，但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有没有资格说。
“妈妈，我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啊……我爱你，我想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
合适的捐赠者太难找了，喻阳只能给妈妈做透析，一周三次。
两年之后，因为病情恶化，妈妈离开了他。
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喻阳只剩一个人。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感到了全身传来的疼痛。
我的血，是脏的吗？
我害死了父亲，也害死了妈妈，我救不了任何人，连最爱的妈妈都救不了。
原来如此，我的血，是脏的。
生活还在继续，但喻阳已然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做着单调重复的工作，写着没有丝毫灵气的东西，只为了混口饭吃，再也没有什么追求。
他或许就是他自己故事里的那个男孩，只是他没有通过考验，他没能走出迷宫，他被负面的感情淹没了，被魔鬼吞噬。
两周前，那个影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么厌恶的话，尝试着用他人的血净化自己如何？”
“遵循你的内心，现在，你还来得及改写悲剧的结局。”
“来吧，握住我的手，我会教你的，你未体验过的的快乐。”
喻阳握住了那个影子的手，开始了对新鲜血液的“追求”。
喝下那些人的血，喻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者舒爽，那个影子没有骗他，这真是美妙的感受。
可是望着那些干枯的身体，喻阳又忍不住恐惧。
这样伤害别人，真的好吗？妈妈不会高兴的吧？
但欲望总是一次一次压制理智，两周以来他已经摄取了四个人的鲜血，同时，也夺走了四个人的鲜活生命。
他很害怕，所以他选择了这栋烂尾楼作为落脚点，他已经没有胆子再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了，因为家里还摆着妈妈的照片，喻阳不想妈妈看到他这个样子。
……
“要是死了，我就能见到妈妈了吧，”喻阳冲着云海沧笑，那笑容无比惨淡，“那个东西，鬼，也不会再让我去杀人了吧？我就不用害怕了吧？我的罪孽……也能得到救赎了吧？”
“所以，请你快点动手，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