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诡域
方竹倚靠着墙壁,歪歪斜斜地往前走着。
右臂的巨大豁口已经不再往外淌血了,只是伤口外露,血肉模糊,发出难闻的腥臭味道。
它踉踉跄跄地拖着脚步,感觉还能走下去依靠的不是肌肉力量,而是某种名为“执念”的东西。
眼前的光越来越暗,昏昏沉沉,脚下的路也变得不再坚实,踩上去软绵绵的。
早已远离了积水的地带,但它的身后还是留下长长一串的脚印,也不知道沾上的是水还是血。
黑乎乎的,在渐暗的灯光映照下,看不太清。
它还在往前走,走向越来越浓重的黑夜之中。
它“暴走”了。
暴走,这是人类为疯狂的鬼所取的名字,失去自我,将所有的灵魂献祭给宿主原本的欲望,成为眼瞳赤红的怪物。
即使是在鬼的认知中,暴走也是绝对的禁忌。一旦选择了这条道路,生命将会在几分钟之内燃烧殆尽,理智丧失意识破碎,永远迷失在杀戮和嗜血的漩涡中。
到那时候,死亡反倒是最好的归宿。
方竹从没有想过,它最后的结局,居然会是这样。
暴走能带来无与伦比的力量,领域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扩展,心能不再是需要节省使用的东西,肆意挥霍,源源不断,仿佛新生般的汹涌力量,会焚尽心中最后的一点念想。
它会成为这个世界的敌人,不管是人还是鬼,都不会再将它视为同伴。
真是悲哀的终末啊,方竹叹息。
但它还想再搏一把。
它要来到井墨然的身边,吞吃掉那个女孩身上所有的希望,完成它计划的最后一步。
至于奇迹是否会降临,它的暴走状态能否被逆转,对它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至少,在死之前,它不想还剩有什么悲愿。
于是,它拥抱了曾经最害怕的,过去的自己。
……
猛然醒来,他茫然地四顾。
车水马龙,宽敞的马路上是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
心里一惊,他回过头。
天雪市芷兰中学,他正站在学校的门口。
“很抱歉,你未能符合我校的招聘要求,你的入职申请,没有通过。”身后的男人笑笑,将他送出了校门。
入职?申请?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简历,是一份简历。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了,所有发生的一切。
他叫方竹,今天是来这所学校应聘了,想成为这座学校的一名老师,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很可惜,只是招收简历的环节,连初试都没有经历,他就被刷下来了。
他被淘汰了。
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一股悲伤和恼怒。
已经是多少次了?毕业出来,去过多少学校,多少公司,多少机构?
但没有人愿意招他,因为他出身卑微,因为他说话有严重的口音,因为他的衣着廉价,因为他没有家庭背景,因为他的简历上没有介绍人给写的信。
这座城市,这座千万人口的庞大城市,却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被这座城市拒绝了。
站在马路边,十六车道的主干道,街对面就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在他的家乡这是绝对看不到的气派景象。
他的家乡,那是某个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名称的小山村,山地崎岖没法种田,只靠着父亲母亲在山间采些山货勉强度日。
但几年前的一个雨夜,从山上归来的母亲摔折了腿,从此只能瘫卧在床,所有的重担都压到了父亲身上。
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但父亲还是给他攒出了大学的第一年学费。
“好好念书,以后别在这种穷山沟里受苦了。”父亲话不多,把报纸包着的钱塞给他的时候,只说了这一句。
他用力点了点头。
“我会带妈妈到城里最好的医院治腿伤,我会给妹妹赚到上高中和上大学的学费的。”
他绝对忘不掉妹妹在睡梦中一边哭一边呓语,“哥哥,我想上学。”
他也绝对不会忘记因为没有钱去医院,腿伤严重的妈妈被子下的大摊血污,还有发黑发臭的脓水。
他更不会忘记每个夜晚都会在门口,借着微弱月光,用脏兮破烂的毛巾擦拭着每颗从山上摘下来果实的父亲。只是因为这样做可以让那些山货的卖相更好,卖出更好的价格,而父亲却因此早早地熬坏了眼睛,半边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了。
太苦了,他的人生,没有鲜花彩虹和糖果,只有能压垮人脊梁的生活。
还好,他学习很刻苦,还算争气,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校,如果毕业之后能当个老师,在天雪市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那也是相当不错的生活。
他满怀希望和憧憬,向着各个学校投递简历。
但却频频碰壁。
找工作远比他想象的困难,现在大部分学校招老师要么是政策支持,要么是个人自身素质过硬,留学硕博海归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老师这种香饽饽职业,竞争的人太多了,凭他一个穷山沟里出来的小子,什么都没有,一抓一大把的类型,人家凭什么看中他?
但是……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啊。
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下的他,再多的努力,也是无谓的徒劳。
因为你的努力,在别人看来,是多么的可笑。
或许比不上一个关照的电话,或许比不上花钱“买”来的镀金学历,或许比不上茶余饭后的几声招呼,或许比不上一顿宴请,一张金卡,还有心照不宣的微笑。
你的努力,一钱不值。
这是现代社会的悲哀,而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就是一个人一生的不幸。
口袋里传来阵阵震动,他摸出手机,还是老式的翻盖款式,已经差不多被淘汰的型号。
是父亲。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父亲问道。
他迟疑了一下。
“已经没问题了,这个月我就能给家里汇钱了,先让妹妹回学校吧,她的学业不能落下。”
“那就好,”父亲显得很高兴,“你妈妈可高兴了,听你终于在城里安顿下来,这下我们家总算是有了点盼头啊……”
无声地咧嘴笑,但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他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几百几千辆车从他的面前经过,他看着快百层的高楼耸立在他的眼前,他看着被城市的钢筋混凝土切割成碎块的狭小天空,将他重重包裹。
呼吸越来越困难,来自四面八方,来自整个世界的压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他慢慢蹲了下去。
他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你的未来,就是这样吗?”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隐隐约约。
“你就甘愿过这样的生活吗?一刻也不停地被压迫和束缚,永远没有解脱的那一天。”
但是这声音听上去很熟悉,他肯定在别的什么地方听过。
“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是为了那点小幸福吗?那些真的值得你去付出一生吗?”
他愣住了。
“想想看,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是老实本分找份工作,为了生活拼死拼活,还是……”
“还是什么?”他着急问道。
那个声音笑了,诱惑的,充满戏谑的笑。
“还是向这个世界复仇?”
幻象崩溃,不管是学校还是街道都消失了。
他站在了世界的中央。
但不是那个他熟悉的世界。
火,到处都是火,赤炎覆盖了大地,雷鸣动摇,整片空间都在震荡。
鲜红的岩浆喷涌而出,黑色的火升腾,短暂照亮了天穹。
也露出了些许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怪物,它们的影子。
嘶吼,哀嚎,悲鸣,哭泣,夹杂在雷鸣间隙间的声音,无止无尽,仿佛地狱的回声。
诡域,他明明没有来过这里,但他却知道这个世界的名称。
“来,伸出手,我会帮你完成你的愿望,向这个该死的世界复仇。”
还是刚才的声音,他扭头看,却被吓了一跳。
鲜血淋漓,断了右臂,那人就站在他的身旁,漠然地望着他。
“你,你是……”他结结巴巴的。
“我就是你啊,方竹。”那人说道,浑身的黑血。
是的,是他,是他自己。
“是……我自己。”他喃喃。
缓缓抬起手,他触碰到了另一个自己。
海潮般的力量翻滚,火光升到了天穹的顶端,每一处的岩浆都在沸腾,雷声和阴影中的哀鸣声愈加尖锐。
整个诡域,都在回应着他的愿望。
毁掉那个,该死的世界。
这样就可以了吧,他想,再也不会有痛苦和遗憾了。
他闭上了双眼。
……
突然间响起的爆炸声,让昏昏欲睡的井墨然和雨熙吓了一跳。
已经很久了,她们被困在这个房间内,方竹没有追来,白杨也没有来救她们。
但现在,好像有新的变故发生了。
冲到门前,雨熙拧动着房间的门,却还是打不开。
“这个房间……到底有什么意义嘛?”她恼怒地提了提门,除了脚痛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或许,这个房间的意义,并不在于困住我们。”井墨然若有所思,“如果我们拼命也打不开的话,那么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对不对?”
“所以呢?姐姐你想表达什么?”雨熙没好气地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井墨然小心翼翼地猜测,“如果这个房间,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如此坚固的呢?”
“哈?保护?如果是保护的话不应该早点放我们出去吗?只是待在这里,我们迟早也会渴死饿死,算什么保护?”雨熙嚷嚷着,她根本不相信。
但井墨然深深看了雨熙两眼,没有再多说。
她已经知道了白杨这些年来“工作”的特殊,那么,白杨突然成为雨熙的家庭教师,肯定也有着他的理由。
至少,雨熙这孩子,绝对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