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1897年6月
莱德首都,伦科
这是个难得的晴朗下午,金桥大学图书馆优秀的建筑设计,让它成为校园内最好的避暑圣地,比往常更多的学生聚集到这里。卡列尼娜坐在借阅服务台后,认真的为来借阅书籍的师生登记信息。
“格雷尔教授,《蒸汽增压室效率的发展研究》,最晚归还时间九月十八日,请收好。”她把手中薄薄的书和教授证归还给柜前的老先生。
“谢谢,卡列尼娜小姐,没想到周六也能见到你。”
“啊,安娜今天有约,我就来稍微帮下忙。”
“原来如此,希望这不会影响你的研究进度。等你完成后请务必让我拜读。”
“不敢当。”
格雷尔教授嘴角啜着笑走远了。暂时没人借书,卡列尼娜把压在登记表下的稿纸抽出来,继续奋笔疾书。
《剩余价值的研究》,这就是格雷尔教授口中的研究。卡列尼娜很清楚,这是一篇不太能让人看到的文章,哪怕只是标题被人瞧去了,她也会挨上一顿敲打。所以,她只在一个星期前给同事安娜提过一嘴——为了请教论文格式。不过很明显,这个小眼睛的女人嘴巴可不小——现在半个学校都知道了:那个在图书馆打工的残疾女孩,居然也学着高贵聪明的大学生们做起了研究,写起了论文。
尽管被人在背后嚼了舌根,以卡列尼娜温和的性子,只要没人来打扰,她在认清了谁不能托付秘密后,也不太想把矛盾闹大。
值得庆幸的是,那个沉迷于在富贵圈子里左右逢源的女大学生,并不记得文章的标题(尽管她不学无术的脑子也不会告诉她这有多叛经离道)。
“...因此,从工作时间和工作复杂程度来衡量,工人生产的价值与受到的待遇是严重不匹配的”断断续续接待了几个借书的学生后,卡列尼娜终于为一个段落写好结尾,放下笔,想稍微休息一下。一看钟,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
正好,来接晚班的马歇尔也出现在了图书馆门口。卡列尼娜招了招手,把那沓算不上太厚的稿纸和砖头似的《经济原理》放进手提包里。
“嗨,艾琳,那个、需要我送你回去吗。”马歇尔是个落魄贵族的儿子,来图书馆勤工俭学,算是卡列尼娜比较熟悉的同事。
但她还是对他带着些许暧昧的善意敬谢不敏。
“不用啦,我自己回去就好,而且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借书了”
“确实、这个点借书的人都挺多的。”腼腆的男生也不会过多纠缠。
卡列尼娜转动轮椅的轮子,从马歇尔拉开的木板门离开,留下一个礼貌的微笑道谢。男生红了脸。
虽然金桥大学基本不收残疾学生,为了那些行动不便的老教授们,校董会还是斥资给每座建筑都建了无障碍设施。
在学校门口买了份报纸,卡列尼娜沿着熟悉的第三大道向家“走”去。
这条路还是那么吵闹,她心想。即便太阳早已沉入海平面,街上轰轰作响的蒸汽车还是那么拥挤,而街边商户们的吆喝声也不绝于耳。女孩推着轮椅缓缓经过,匆忙的行人没有一个伸出援手,当然,也没有什么人来冷嘲热讽。
毕竟,不论是提着公文包的律师,还是裤脚粘着泥巴的砖瓦匠,这条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都已经拼尽了全力去讨生活,无暇给一个残疾女孩一点眼神。
十几分钟后,卡列尼娜回到了家。这是第三大道边上的一栋三层小房子,第一层是一家面包房,店长是艾布特•卡列尼娜——艾琳•卡列尼娜的父亲,曾经是个男爵,现在兼任面包房厨师和店小二;房子的第二层是卡列尼娜一家住的地方,只有两个逼仄的房间;而第三层,则是租给了一个不受欢迎的记者,叫诺曼.雷纳德。
“你妈妈已经做好饭菜了,你先上去吧。”艾布特一边忙着给客人打包面包,一边对刚进门的卡列尼娜说,“再过一刻钟我就关门上去了。”
女孩应了一声,向熟客点头致意后,推着轮椅来到楼梯前。
楼梯边上有个特殊的装置,一块木板下面一根伸缩铁棍,侧面还有一个把手。
她把铁棍伸进轮椅底下对应的孔洞,固定好,转动把手,轮椅带人就沿着楼梯扶手晃晃悠悠地升了上去。
“每次看小艾琳上楼,都觉得好神奇。”从艾布特手里接过纸袋的胖妇人惊叹道。
“齿轮、滑轮和杠杆,物理就是蒸汽工业的秘密。”
“哎呀!你可得了吧老艾布特,你要是懂蒸汽工业,你还会落得在这卖面包?”
艾布特也不做辩解,物理和蒸汽工业现在与他何干呢,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面包房的老板,一个丈夫和父亲。那双曾操纵笔尺创造奇迹的手,现在也只能用来给残疾的女儿做点方便生活的小工具。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猜想应该不会有客人了,便解下围裙,做起关门的准备。
小卡列尼娜一上楼,就被饭菜的香味勾去了魂,把腿上的包往门边一丢,推着轮椅就往餐桌跑。
“风琴土豆,烤香肠,奶油蘑菇汤”卡列尼娜数着桌上的美食,口水直流。
“回来了啊,你先吃着吧,我洗完锅就出来”厨房里的是卡列尼娜的母亲,麦当娜•卡列尼娜,一个掌管家里柴米油盐的前贵妇人。
虽然得了旨,也馋的慌,卡列尼娜还是决定等父母一起吃。毕竟一天到晚三人各忙各的,晚饭算是一天中能稍稍清闲的假期。
等到艾布特收拾好店铺,走上楼时,已经快八点了。
“艾琳,我的报纸呢?”
“在我书包里,门边。”
“你就不能吃完再看吗?”卡列尼娜夫人湿着手走到餐桌边。
对此,艾布特一如既往地表示:“没新闻看吃不香啊。”
他一手拿起夹着芝士的土豆开啃,一手摊开报纸,一边看还一边口齿不清地念:“昨天下午,国家议会议长托马斯对首相菲利普的煤炭公司国有化明确表示不满,认为这违背了宪法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
卡列尼娜早已习惯了他含着饭菜进行的新闻播报,目不斜视地解决着桌上的菜品,用刀叉研究怎么把烤香肠夹进土豆里。
直到耳边突然安静下来。
她抬起头,发现父亲微微皱起了眉,也不再把手里的土豆送进嘴里,只是严肃地盯着报纸。
她不禁有些担心,问道:“爸,怎么了?”
麦当娜也停下手,用眼神向丈夫传达疑问。
艾布特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着看完那一页的报道,把报纸折起来。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手有节奏的敲着桌面。
他终于开口:“有一群厄里厄感染者逃出了第一疫区,跑到莱茵镇上了。”
“啊,”卡列尼娜声音微微颤抖“那…镇子怎么样了…”
“纳入第一疫区,被第四机械团连夜封锁。”
莱茵镇,是卡列尼娜家族的故乡。
甚至在艾布特的爷爷封爵之前,他们就已经在那个宁静的小镇上生活了十几代人。直到卡列尼娜十岁那年,家族破产、爵位被褫夺,才被迫搬到伦科。
隔壁有着漂亮白发的少年玩伴、农场里会做烙馅饼的大姐姐、不苟言笑的管家、从东方来的糖果铺老板…一张张脸划过卡列尼娜的脑海——这些都是她童年时代最亲近的人,她的挚友。
而现在,名为厄里厄病毒的恐怖,笼罩了他们所在的小镇。
饭桌的气氛变得沉重。
“明明这么多年来都没人逃出来…”麦当娜也语气哽咽——那也是夫妻俩出生、成长、相恋的地方。
谁都知道,第一疫区就是被遗弃之地,里面的人早晚都会染上厄里厄病毒。
而感染者,大多活不久。
“我…我先回房了。”卡列尼娜也没心情吃了,推着轮椅往房间走。
但不知是脑子混乱还是为了缓和气氛,她突然回头
“爸,你把额头上的芝士擦一下。”
夫妻俩一愣,然后不禁笑出了声。
卡列尼娜回到狭小的房间,费劲的把自己挪上床。
她半躺在床上,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想什么东西,就伴随着客厅隐约传来的交谈,渐渐的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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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卡列尼娜夫妇告诉女儿: “我们还是决定去一趟议会。”
“……安全吗?”当年在议员们剥夺父亲爵位时的凶狠模样行,卡列尼娜记忆犹新。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艾布特耸了耸肩“而且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为莱茵镇做的事了。”
卡列尼娜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也不用担心,就是次普通的上访,我们最迟晚上就回来了。”
卡列尼娜稍稍安心,安静的解决面前的早餐。
两人出门后,卡列尼娜也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准备出门,虽然她今天没有排班,她还是打算去图书馆继续写她的论文。
然而就在离开房门的那一刹那,一个步伐匆匆的人狠狠地撞到了卡列尼娜的轮椅上。她摔倒在地,手中的稿纸散落一地。
“抱歉!抱歉!我这就扶您起来。”
卡列尼娜抬头望去,是楼上的租客,落魄记者诺曼•雷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