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妹妹的那天,下着一场大雨。
那时的我还是被一个叫“铁手”的盗贼头目收养的众多小家伙中的一个,十三岁,住在一座潮湿阴冷的废弃工厂里,工厂后面就是大片堆积如山的垃圾堆,贫民窟的乞丐都说那里是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
一天,我跟随一个长我三岁的大哥从一辆电车上摸了一个装着四百元钞票的钱包,他私吞了大部分赃款去风流快活,只分给我二十块作辛苦费。
当时大雨倾盆,我一个人躲在外面,就算是铁手本人也不会冒着雨来找我。我拿着那小二十块,在附近的小店铺买了两瓶汽水、一包薯片,然后偷偷溜到了工厂后面的垃圾山,扭开汽水瓶开,躲在那里大口畅饮,直到肚子鼓胀了方才停下。
我喜欢汽水和薯片的味道,自从第一次在垃圾堆品尝到了别人吃剩的汽水和薯片之后,我就爱上了这个味道,这是和兄弟姐妹在扎堆的破草席里永远品尝不到的美味。
喝掉了一整瓶汽水,我满怀期待地撕开了薯片包装,这时一阵奇异的哭声吸引了我的注意。
在垃圾堆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我循着声音,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山里慢慢摸索,大概花了四五分钟时间,我在一个破烂的包装箱里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只完全没见过的小生物,它浑身黝黑,背后的鳞片凌厉而尖锐,稍不注意就扎破了我的手指,后腿长而有力,前腿则更为纤细,也更灵活,整体外观像是只直立行走的蜥蜴或者一个缩小版的蜥蜴人。
紧接着,一双薄而柔软的膜翼清脆地击碎了我的常识,它居然长得有翅膀!有力的小尾巴不住摇摆,一双懵懂的大眼睛警惕地瞪着我,翅膀和后背的鳞片同时竖起,仿佛炸毛的狸花猫。
“嗷呜——”
尖尖的嘴巴微微张开,阵阵尖锐的低鸣从它的喉咙深处传出,示威的姿态溢于言表。我心头一动,极其缓慢地靠近它,然后趁它放松戒备时,故意“哇”地大叫了一声,它顿时被我吓得连滚带爬缩进了垃圾堆里,全然不似刚才的悍然。
还挺可爱的。
看着它瑟瑟发抖的样子,我想着有没有什么可以引它出来的,忽然,我注意到了我手里的薯片。
我缓慢蹲身,撕开了薯片包装袋,拿出一片递给了那只造型奇特的小怪物。
“来、来吃哦……”
我小心翼翼把它从垃圾堆里一点点抱出来,我的心情同样很紧张,生怕它抓咬我。起先它会小小地挣扎一下,但很快它便被薯片的香味吸引,眼神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接着,我一片又一片地喂给它,一开始它还很小心谨慎地用尖嘴巴尝一尝,仿佛是在怀疑我有没有下毒,在尝过几片之后,它干脆放开了吃,甚至直接钻到我怀里,把脑袋伸进薯片袋子的破口里狼吞虎咽。我看着它一口一口把整袋薯片吃得一点不剩,说来也怪,我居然一点责怪它的想法也没有,明明薯片是我最爱吃的食物。
“小笨蛋,你把哥哥的那份也吃光啦。”
我笑骂着敲了敲它的小脑袋,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就好像我那一敲启迪了它的智慧一般,它的眼睛忽然有了神色,它定定地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不断有模糊不清的声音咿咿呀呀着。
“各……嘎……咯……哥……哥哥……”
它居然能说人话!
而后我又把剩下一整瓶汽水都喂给了它,它咕嘟咕嘟地全部咽下了肚,还久旱逢甘霖地打了个饱嗝,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薯片袋和汽水瓶,似乎它还没吃饱。
“真能吃!你等着,哥哥再给你找吃的,不会让你饿死!”
“吃……等……哥哥……”
它一遍遍囫囵着重复我的话,眼里泛出努力挣扎之色,像是在绞尽脑汁理解我嘴里冒出来的复杂发音。我又去了趟小卖部,用我仅剩的私房钱买了一袋草莓饼干,兴冲冲地回到了它身边。
而当我回去时,我发现它居然已经学会了我刚才说过的好几个词语:
“哥哥……吃……等着……笨蛋……”
我也不知道当时究竟是什么驱动着我,也许是它依偎在我怀里的温暖触感,也许是它的眼睛炯炯有神,也许是它学说人话的那份机灵打动了我,我把所有的草莓饼干都喂给了它,我看着它一口一口吃完了它们,一股莫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心念一动,拍了拍它的脑袋,对它说道:
“‘谢谢’,吃了哥哥的东西,就要对哥哥说‘谢谢’。”
漆黑的大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它的喉头蠕动着,像是在品鉴我的发音,半晌,它用婴儿牙牙学语般的模糊发音回应了我:
“鞋……谢……谢谢……哥哥……”
谢谢,它对我说了谢谢。
这也是我这一生,第一次被别人道谢。
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被点燃了,我轻轻把它拥入怀中,用只有我和它听得到的声音耳语:
“你放心,哥哥一定会保护好你的,因为我是哥哥……是你的哥哥!”
自那天起,我的人生多出了一个小小的使命,就是照顾这个奇特的小家伙。每一天,我不管用什么理由,必定到后山的垃圾场看它一次,给它带吃的、带喝的,甚至于有好几次我自己一整天都吃不上饭,但是看到它吃完东西后满足地打盹,我的饥饿感也如同魔法一般荡然无存了。
我给它起名“雨晰”,一方面是因为“晰”和“蜥”同音,意思是“雨中的大蜥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天我刚邂逅它不久,那场大雨便突然停了。
就像我的名字叫安落雪,因为铁手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霜天捡到的我,照他的说法,当时如果不是他,我已经冻成碎冰了。
他用自己的姓氏冠作我的姓,就像另外二十八个兄弟姐妹一样,因为那天鹅毛纷飞,他触景生情,给我起名“安落雪”。也许是因为名字的缘故,我自小长得也像女孩,为此我没少被欺负、被嘲笑。
总而言之,和雨晰相遇的那一刻,如同上天感召似的拨云见日、云飞雾散,一轮彩虹勾起了云间的梦幻,我沐浴在雨后的日光下,那一天的光格外温暖,格外灿烂,甚至有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是呆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山里,而以为自己站在天堂的最中央……因为我第一次……第一次有了可以亲密地抱在一起的朋友。
之后一整个月时间我都照料着它,而且随着时间不断推移,我发现它的身姿越来越像人类了,它的腿后腿愈发修长,前爪分化,逐渐拥有了人手一样的抓握能力,原本尖细的脸部也变得扁平、圆润,面部弧度也越发明了,鼻子一天天挺拔,嘴唇也呈现出了鲜明的红色。
更令我惊讶的是,她学习人话的速度非常之快!它似乎本来就对各种词语已经有了概念,我所做的只是把它脑海中的概念与相应的词语联系起来而已,短短一个月时间,它已经基本能和我正常交流了。
“哥哥,我要吃薯片!薯片好吃!”
“雨晰要陪!哥哥不要走……”
每天我只能抽出很短的时间来看它,不然会被铁手和兄弟姐妹们怀疑的。每次我去看它的时候,它都无一例外地伸长了脖子远远地朝我眺望,好像它笃定了我一定会来似的,有时我都不禁怀疑它是不是一整天都蹲在那儿等我。
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但在我眼里,它就是人。
一个月后,我如往常带着食物前往看望它,发现它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一泻如瀑,微微翘起的唇瓣有如四月的红玫瑰卷起的道道涟漪,清亮的墨黑双眸满眼好奇地望着我,如常青藤般卷俏的睫毛伴着眼皮的每一次眨动而轻颤着,脸颊上的细小的绒毛涤荡了金色的阳光,完美的瓜子脸切割了明暗两线,映得暮色美如朝阳。
唯一能看出过去痕迹的,是它头顶的一双尖角,还有几乎完全缩到皮肤下的小翅膀和小尾巴。
“哥哥!哥哥!”
一见到我,它,不,应该是她。她一见到我,立刻就三两步扑到了我的怀里,笑着冲我撒娇,玲珑有致的少女身材光滑得好似剔透的和田玉,只不过她的全身各处都臭烘烘的,并且或多或少沾着些脏兮兮的垃圾。
“雨晰,你看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是你最喜欢吃的薯片!”
“薯片!薯片!雨晰要吃薯片!”
雨晰欢叫着,我帮她撕开了薯片包装,她可劲地把薯片塞进嘴里,一如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般模样。
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样子,我的心越发沉入了海底。
我必须做出选择了。
今天,铁手告诉我们,他打算搬家了,我们必须和他一起离开。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内心很沉重,不是因为我舍不得这个居住了七年的破烂厂房,而是舍不得这里遇见的那个人。
雨晰,我的妹妹,虽然只短短相处了一个月,但与她相伴的日子比七年来和铁手、还有其他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相处的每一年都更有价值。对我来说,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一手喂吃喂喝、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妹妹,我不想……不,我不能离开她。
但我不可能带着她和我一起搬家,若是让铁手知道了雨晰的存在,他肯定会把雨晰从我身边夺走,铁手不是那种会照顾别人情感的人。
活着,只要活着,其他什么也别多想,这是铁手最常说的一句话。
我不可能忤逆铁手,因为那可能会死……
我要活着,我只要活下去就好……
“雨晰,哥哥要走了,哥哥没法带上你。”我轻轻拍打雨晰的后背,“哥哥不知道该怎么办,哥哥不想丢下你,但是哥哥……”
“不要走!”
雨晰的一声痛呼打断了我的低语,一双大眼睛警觉地盯着我,她仿佛察觉到了我想抛弃她的心思,眼睛里溢满了恐惧……与不舍。
“雨晰是哥哥的妹妹,哥哥去哪里,妹妹就去哪里!”
“妹妹……想和哥哥在一起……”
她想……和我在一起。
看到她夜空般的双眼,我明白了,我永远都无法抛弃她。
因为我是她的哥哥……而她是我的妹妹啊!
“好……哥哥不走……哥哥带你一起离开……哥哥发誓!”
那年我十三岁,我做了我这一生中第一个足以颠覆我现有的一切的决定,我要离开铁手,带着雨晰远走高飞。
我的计划是趁垃圾车来铲垃圾的时候,偷偷搭个顺风车,只要垃圾车的司机没有发现,我和雨晰就能逃过铁手的魔爪。
我花了许多天的时间观察垃圾车的路线,最终确定了逃跑的具体方法。
在铁手临行的当天夜里,我和一个月前一起外出摸包的那位大哥又干了一笔,这回我帮他偷了一千块钱,他照例私了这笔钱,我知道他肯定会拿这笔钱去附近的风俗店快活,顺便美美地吃顿大餐,之后我跟踪他、确定了他的位置后,我找铁手举报了他。
以铁手的规矩,要是有谁搞到钱却不上交,他会把大家召集到垃圾山,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惩罚那人,以儆效尤。
果然,因为我的举报,铁手在贫民窟的风俗店里抓了我那大哥一个现行,大哥知道告状的只可能是我,于是他趁铁手不在的时候狠狠揍了我一顿。
我还记得当时他在我的肚子上锤了七下,鼻梁上打了两拳,后背踢了一脚,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知道他所要遭受的只会比我更残酷。
而后铁手把大家召集到了后山,大家围成一个半圆,津津有味地注视着。我听到那位大哥哭天喊地的哀嚎,铁手没有回应他,只是冷淡地把他的手架在了一个菜板上,用剔骨刀剁掉了他的左手小指。
趁大家都把注意力聚集在大哥身上的身后,我偷偷溜出了人群,在垃圾堆中找到了雨晰,而后带着她一口气跑到了山的另一端,同我预料的一样,这个时间点垃圾车刚好铲完垃圾,正要离开。
“小雨,快上来!”
我一个跃步跳上了车尾,雨晰有些胆怯地望着我,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跟随车子不断小跑着,但如果她一直不跳,被车甩开是迟早的事。
“安落雪溜了!那个娘娘腔溜了!”
“追!快追!”
糟了!铁手发现我逃跑了,他正吆喝着他的跟班过来追我!他们像一群发狂的饿狼冲我尖叫,狂奔着扑了过来。
“他在那儿!看到他了!”
“他还牵着一个妹子呐!”
“看她的角,她是魔人?!”
垃圾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可雨晰仍迟迟不敢起跳,我紧紧抓着她的手在外力的作用下被迫逐渐松开
小指,无名指,中指,拇指……然后是食指。
“哥哥……”
她走了。
我要失去她了。
我的妹妹,我要失去她了。
我又要变回……孤身一人了。
“哥哥!”
突然间,我看到道道狰狞的鳞甲覆盖了她的双腿,原本纤细的两腿瞬间如弹簧般发力、跃起,一下子跳到了与垃圾车顶部同高,然后一把握住了垃圾车的栏板!
“小雨!”
我挂在车尾处,因为垃圾箱的遮挡,司机看不到我和雨晰的身影,他最多只能看到远处追来的一群小孩,但他不会为了那些人停下车子的。
垃圾车隆隆地响着,开过肮脏的泥泞小路,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那一天,我与她奔向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