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小雪是哪一个？
单纯的受害者，还是加害者的女儿？
这是我无从知道的辛秘，报纸不可能会写，问小雪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项。
唯一的突破口，大概只有小雪的小姨了，可即使我去问，她也未必会告诉我。
“感谢你告诉我这些。”
挨打的人感谢打人的人，表面上似乎有些讽刺，但我的谢意是货真价实的。
如果不是医生，或许我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知道这些。
太晚知道的结果，可不是一句“知道的太晚了”就可以揭过的。
“没想到啊！”
弹断长长的一节烟蒂，医生将烟熄灭在泥土湿润的花盆。
“本来我以为来的会是某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谁知道结果是个姑娘家的。”
假如不是偶然，如今站在小雪身边的人也未必是我。
尽管现在很坏，但是能够拿到入场券我就已经很感谢该死的命运了。
“也没见你因为性别就留手啊。”
“那是。”她说，“如果没有足够的觉悟，是没有资格去触碰一个脆弱又敏感的病人的。”
医生先是笑了出来，又像是回忆起来什么一样，笑容渐渐扭曲成悲伤的表情。我打量着医生，她方才锐利而具备侵略性的眼神，如今只剩澄澈，如死去的湖水一样盈满了悲伤，而此刻，她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原本想要借此打趣的我，已经完全没了那个心思。
“很痛吧。”
“是。”
确实很痛，除了已经坏掉的手，其他地方都挨了重重的打。
“可那点儿痛和真正的病人比起来算不了什么。丛雪可是个美女喔，就算遍体鳞伤，小时候也是少见的美人坯子，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将来肯定会有个混小子会喜欢上她。因为我也是一样的啊，和病人朝夕相处，以为医生不会动真感情就太天真了。但是啊，感情这东西可是很脆弱的，如果不抱着足以穿刺一切的尖锐态度去意识它，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的。尤其是对象是个病人的时候，更是如此。”
在长长坂道上对话的记忆，渐渐苏醒。
虽然不是那种限定了期限的恶性疾病，但是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到来的痛苦犹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斩断我期待幸福的头颅。
可即便如此，在看到小雪对我露出笑容的那一刹那，我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考虑太靠前的事情，会让现在的自己迷茫和踌躇。
以前的自己没办法理解那些“比起动脑更先动手”的人，现在这种公式翻转了，有些事情，脑袋转的太快未必是好事。
至少，聪明不会让我变得幸福。
“说这些是要干什么啊？”
我笑了出来，虽然笑没有用，但是我想传达给医生，现在的我，需要的是笑容。
“怕混蛋一不小心就消失不见了，你想啊，没有结果的事情，不会有人愿意做的吧。喜欢这种事，一旦被疲累、经济等现实折磨，就会在不知不觉中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又不是混小子。”我露出更加强烈的笑容，“怎么样，我美吗？”
“丑到爆。”
说着说着，医生就从书桌的柜子里掏出了酒瓶。
因为之前已经出现过太多与医生相性不和的物品，我的惊讶已经转变为麻木了。医生掏出招待客人用的一次性酒杯，倒出两杯黄橙橙的、类似威士忌的酒，并把其中一杯递到了我手上。
“我可是未成年人哦。”
双手托着纸杯，橙黄的液体散发着浓重的酒味，很是刺鼻。
“有什么关系，反正法律又没有规定多少岁以下不许饮酒，只有禁止购买而已。”
“可是，医生白天上班的时候喝酒不会很糟糕吗。”
虽然明白医生是压力非常大的职业，但是释放压力的过程还是留在幕后比较好。就算我的事情是个个例，可完全不顾及医生形象的行为，总会有人接受不能。
“我今天不值班哦，过来也是因为丛雪的事情。”她说，“你还不知道吧，丛雪她啊，可是非常非常讨厌住院的，我们俩也算是互相看不对眼的老相识了，虽然她不会对我动手，但是我在的话，她就能特别有精神的和我顶嘴呢。”
聊天的途中，医生将酒一贯而入，有点儿像是小雪喝水的样子。
然后她又倒了一杯，颇有和我共酌的意思。
我端起纸杯轻轻抿了一口，强烈的刺激感直达头顶，倒不是说醉酒一类的感受，就是单纯的觉得麻麻的、辣辣的，简练概括就是难喝。
“释放压力的时候，我还是比较喜欢喝好喝一些的东西。”
学着医生，我也将纸杯的酒一下子闷进喉咙里。
像是吞下了一团火焰，喉咙里刺拉拉的，之后我还打了个不小的响嗝。
“你啊，真的不像是个女孩子。”
“哪里不像了，别看我现在这样，初中时候收到的情书可是能塞满一个书桌。”
“我是说，性格啦，性格。”她又笑了起来，“你很好强的，刚才还想站起来打我呢，这和一般的男生又有什么区别。你对丛雪啊，肯定不是什么单纯的友谊吧。”
原来只是推测吗？
我略显失落，如果是作为小雪的追求者而挨打的话，心里反倒更能接受些。
“没错，我喜欢小雪。嗯……想要和她生孩子的喜欢。”
“那是什么，老旧的追星名句吗？”
“那就换一种说法吧，就像是杰罗姆对阿丽莎的喜欢。”
无法抑制、难以放弃的那种，除非小雪已经选择了抛下这个世界，不然我便没有一丝可能为此放手。
“《窄门》啊，这不是初高中选读书目吧。”
“当然不是，不过对我恋爱观有塑成的作用吧。”
接受了医生的存在，在对于小雪的这件事情上，我已经将医生划作了与我同一个阵营，所以一些私人的话题我也不再避讳。
与其扭扭捏捏的说“没到那种程度”，还不如尽全力宣言自己对于爱的理念与肯定。
“我觉得啊，爱情虽然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是总需要一个人去努力推动的。我心甘情愿作为推动的一方，而且我的词典里没有‘放弃’的选项，既然已经爱上了小雪，就再也不需要后路这种东西。”
“明明都这么困难了？”
“患难见真情？”
“我那个时候可没有你现在的觉悟。”她这回直接抡起酒瓶往嘴里倾倒，“而且远不如你幸运。”
医生“嗨啊”发出一声爽快的叫声，见底的酒瓶被她直接丢进了垃圾篓。
“幸运？”
“是的，幸运。”
“可我只看到了不幸，和未来即将到来的不幸。”
我实话实说，无限向往理想的我更能明白现实的不由人和残酷。
对于小雪和我来说，这种残酷更是被无限制的扩大了。
“告诉你两件事，也算是种托付吧。”医生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其一，‘小蒾’给丛雪的食物，她可以正常进食。其二，‘小蒾’出现的期间里，丛雪可以完整的、接近性地成为一个普通的正常人。”
“这是真的吗？”
太过难以置信的事情，可同时也是我理想中所盼望的一种姿态，可惜的是小雪需要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成为另一个“小蒾”，成为小雪内心里最重要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破茧而出。
“如果你能成为‘小蒾’的话，丛雪就不会因为器官衰竭而死，甚至你可以给予丛雪幸福。”
“我想要的可不是成为‘小蒾’，而是让我成为我。”
“真是傲气呢，不过不见得是件坏事。”
见状，医生笑了出来。
“赶紧滚吧，记得去挂号，把你的伤势好好的修理一下。省得丛雪到时候认不出眼前的猪头。”
哇，嘴巴真毒啊。
想到对方是和小雪能相互攀争的人，顿时我就失去了吵嘴的兴致。
“名字？”
“没那个必要，患者没有必要知道医生的名字，那是家属该做的事情。而且啊，谁知道你会不会反手一个举报，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呢？”
“没必要把我想的这么坏吧。”
“开玩笑的，年轻人真是一点儿幽默都没有。”
她无奈的摆摆手，背靠着长桌，又点起另一根烟。
“我们大概算是种另类的前后辈关系吧，其实我还蛮享受医生这个称呼的。毕竟啊，为了忙论文、忙方案、忙着讨好导师，我连最重要的时间都错过了，就继续叫我医生吧。你啊，可别像我一样，学出来了，又剩下些什么？除非是真的连基本需求都满足不了，否则啊，人类必定会遵循着某个标志活下去，而一旦失去了，就只能靠回忆来寻找了。”
“这样啊。别堕落了啊，因为说不定，哪天又有我一样的家伙出现。那个时候还劳烦你把他打醒，狠狠揍一顿，不然我岂不是很亏。”
我指了指脸和鼻子，医生像是认同我的话一般笑了出来，看上去更像是嘲笑。
“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家伙，可是当不了医生的。”
医生的话语淡的像是一股青烟，不知道是释怀了还是习惯了，总给我一种难以握住的虚无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和故事，一直以来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我，实在是有够愚蠢的。
也是，正因为学生除了学习什么都难以接触到，所以才被分类为稚嫩的、缺乏经验的。
可大人呢，有些事情一个人一生都不一定能够遇上一次，所以有时候，别人的见解都是空乏无力的，医生走在我的前面，告诉我前面的路有多凶险、该如何前进，可终究，我会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