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真的,那只是我的幻听。
不过,就算真的有“海之魔女”,真的有歌声,那又怎样?
早就不再指望糖果子弹的我不会被这简单的幻想所诱惑,所以不要再白费力气,你在这里要是生病了,我也会相当苦恼——这份工作目前而言还是相当重要。
“我什么都没听到……比起这个,你不该待在这里才对,会生病的。”
我扭动生硬的脸庞,摆出担忧的模样,心想着让她意识到她的这些举动会招致麻烦,大概就会自己乖乖回去了。可是,效果并不像预期的那样。
“不要紧……我啊,可是海之魔女的后裔哦,即使是暴风雨也不会影响到我分毫。”
“喔……”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话语使我丧失了耐心。她薄如蝉翼的青白肌肤、单薄纤弱的身材,还有摆明没有与我相近的乡下气息,就算说她生活在遥远的童话世界我也愿意相信,但我与糖果子弹合不来。
我的手搭上轮椅后翘的扶手,装作没察觉她的抗拒,向着住院栋走去。一开始她像是个好动的婴儿般左右摇晃,可能是知道从轮椅上掉下去比较糟糕,神情变成萎靡的忧郁,比起搁浅的鱼也不须多让。
“你在干什么,我可是魔女,小心我诅咒你哦……”
小孩子撒娇程度的威胁,她的话不会存在任何效力,即使是在我这样的弱小角色面前。
微颤地畏缩着,如白色绒球卡在方正的轮椅内。比起鹰身塞壬,她更像是被人类捕捉起来的人鱼,对上那蓄积着水滴的美丽瞳孔,我的胸口浮现着两种情感。
怜悯脆弱的美丽之物,是人之常情,但是,毁坏脆弱又美丽的事物,同样是令人有所冲动的提议。
她不属于这里,或许在云雾遥远的彼端,成阵成山的礁石群底,有着一个我所不知的深邃幽蓝的海洋世界。
不过,这一切都与身为旁人的我无关。在她的世界里,我就是那样随处可见的一个旅人,我的出场与离去只是略微跑音的曲调,最多激起一瞬的关注。那么,我继续前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本来该是这样的没错。
“为什么……”
她惹人怜惜的脸蛋上多了泪痕,颊上微红,豆粒大小的泪珠在湿透的裙摆上多添墨彩。
为什么要哭?
糖果是那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吗?
把你的眼泪擦干——我甚至想要这么呵斥她,哪怕我清楚她究竟有多么无助,知道那长久陪伴的绝望之雾浓郁且不可见,我也没办法设身处地为她来着想。
抛弃糖果子弹的自己能在现实里走到多远呢?
连这点都做不到自知的我,实在不配向女孩提出要求。
而这足够逆转印象的变化,也令我分不清行动的方向,既然觉得不开心的话,又何必与一个陌生人活泼的搭话呢?
她应该知道的,握着糖果子弹,只会迎来嗤笑与冷眼这件事。
为了保护自己而发出威慑的小动物,是女孩给我的印象。不过,我不理解自己的做法为何引发女孩的哭泣,即使时常被别人说作共感低下,我也能轻易察觉到,那确实是源自悲伤之海的……恸哭的歌声。
现实一点吗?由自己来说实在是缺乏说服力。而且,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人,也没有想要与女孩电波对上的意思。
“你的病房是哪间?”
女孩撇过头去,幼稚的把无声当做抗议。
我其实权当象征性地一问,她的房间号就在衣服肩侧的一边,她大概是个惯犯。
很快就可以摆脱掉女孩,送她到房间就可以了,麻烦就能丢掉了。推着女孩进入走廊尽头的电梯,才刚准备松一口气时,电梯按钮的光亮让我的肩膀一震。
九楼,西栋。
我真是个蠢货——我才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再看向身前的女孩,铁细的上半身,隐藏在纤长手臂下的肌肉却很强健。微隆起的线条被薄薄的面料遮盖。对照之下,她的双腿瘦弱得不成样子,苍白而又毫无色泽,像是即将凋零的花枝,一触即折。
口水自喉咙向上翻涌,哽咽难以控制。从电视或者报道看到身患重病的病人可能会觉得事不关己,但倘若那人真切地出现在你面前,思想就会不受控制地转移走向——
“就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一个人就能回去。”
她毫不掩饰对我的愤懑,滑动车轮的双手与我也与我角力,这却使我安心。
放手大概才是正确的选择,现实无情地向我抛出这个提议。
小孩子才会纠结对错,大人是权衡利益作出决定的群体,我要成为大人。
虽说如此,但是,果然还是不要。
说不出一个拥有足够的理由,旅人的我就此停下。或许秉持糖果子弹的愚昧会在未来迎来恶果,但未来又是几时呢?我从女孩的背影见到了过去的幻影,然后渐渐地,女孩的模样我已看不透彻。
也是此时,我有些相信女孩的话了。传说中的魔女非是站在岸边的我所能遇见,那海原的歌声的确存在,只是我放弃掉出航的资格,被尖锐的现实穿刺、钉在下水道里,逐渐变得肮脏。
“可以告诉我海之魔女的事情吗?”
在她的病房前,那扇未开启的白色漆门前,我停下脚步。
然而她的答案却是一副哀凄又孤独的模样,肉眼可见的抗拒融进周边的空气。
“你想要知道?你不害怕诅咒吗?”
飘忽的话语,可我却理解了。
害怕寂寞,又不想将“诅咒”分享,所以就只剩下自己就好?
在这里工作有些时日的我,自然知道这所病栋的意义。它是留给可能无法走出医院的人准备的,也就是被活着的人抛下,等待死亡到来的豪华囚房。
诅咒,那种东西,从出生起不就存在吗?我深深地以为,人生就是某种诅咒的产物。对我而言,活着这件事就好像是无止境的拷问一般。
“害怕,但我更害怕一无所知。”
是的,我更害怕的是不自觉避开所有“麻烦”的平坦而荒芜的人生。即使拥有实弹,也只剩保护自己,这样寂寞的事。
“一般来说,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有人想要了解什么吧……奇怪的家伙。”
“你刚才不还强调自己是魔女来着吗?”
“魔女就不是人了吗?”
“……”
也许是因为看到我的吃瘪而高兴,刚才还苦闷的女孩笑了,以我贫乏的词汇,只能用“美”来形容这个笑容。
我想,我向女孩靠近的理由一定是出于怜悯,我定是在渴求着,以他人的不幸来否决自身的不幸。当我看到女孩的时候,就无法抑制那卑劣的想法,是种优越感吧,追求实弹的人从手持糖果子弹的人身上找寻的,畸形的满足。
像是事先练习过千百遍,女孩熟练地打开了房门。病房是没什么特殊的单人间,门拐向内侧,淡淡的油墨气味扑入鼻腔,一眼看去,反倒是更像是画展的单间。
海面、天空、礁石。深蓝为基底的海之绘卷,有着近乎将人吸入其中的魔力,身处其中,仿佛能闻到远方海水的潮湿气味。
我很喜欢海洋,它不似天空那般遥不可及,只要站在它的一旁,似乎就能感受到心目中那个不受污染的世界。
“很漂亮吧,那是出自海之魔女的手笔哦。”
女孩挺直脊背,脸上满是骄傲之色。
“你的眼睛……”
即使不是失明,也该是严重的弱视,女孩不可能如我这般欣赏画卷,自然无法像这样完美地还原大海的姿态。
“是上一任海之魔女画的哦。还有,我能看见,她所有的画,我都能看见。”
语气趋于平缓,女孩的声音也带上一丝温柔。
想必是重要的人所画,海之魔女吗……受海洋所困的魔女又怎会爱上海洋呢?
“你很喜欢大海吗?”
“当然喜欢。”
“有多喜欢?”
“嗯……有多么讨厌你,就有多么喜欢!”
撒娇的话语。
或许是因为找到了久违的交流对象,女孩愈发开朗活跃,我也被这股氛围感染,不知不觉就讲出了有些暧昧的话。
“这样啊……那我得带你去看海才行,不然我就不知道你有多么讨厌我。”
没关系的吧,不过只是看海而已,不过就是距脚下不远的地方。
我试着说服自己。
果然我还是抵不住诱惑。即使一切都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也忍不住那样去想,要是能够为女孩做些什么就好了。即使虚幻的幸福只有一瞬,我大概也会抛下污秽的现实,但是我深刻地明白,如果没有实弹,就什么也做不到,就连刚刚的约定也是。
“诶?带我去看海,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许下约定时是如此诱人的一刻,我第一次这样觉得。
有朝一日要带她去看海,绝对。
“对了,我是……,你呢?”
“哎呀,海之魔女意外有着普通的名字呢~”
“啰嗦!”
“叫我小实就好了,魔女大人。”
只是稍微,稍微有些放心不下。若是以前的我,大概就会将其称之为——命运。
但若魔女身上一切的不幸都是命运的恶意,那么她大概不需要这份命运的爱吧。
我也是一样。
……
ps:番外很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