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创,消肿,包扎。
一套流程下来,时间已经步入了傍晚。
在离开病室前,我与医生交换了联络方式。
备注依然是医生,她发讯息来,告诉我小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的消息。
脸上贴着大片的纱布,照着镜子,我都想问里面的家伙是谁。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被打成这样。相比于疼痛,变成个丑八怪是更加难以接受的事实。
真不知道小雪能不能认出我来。
夜渐入深,天空的星斗从东边移向西边。
空气的温度逐渐下降,穿着一身迷彩单薄衬衫的我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前进。
白天还觉得热得不行,晚上却有种几乎冻结骨头似寒冷的触感。
心里颤抖着,我透过窗户凝望深邃的夜空。
月亮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漆黑无光的夜晚里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算是城市里独有的景色了吧。从医院的高楼,可以望见热闹的街区,不知道算不算是件好事。
如果我是个病人,大概率不会想看到那样的景色。
来到小雪病房的门前,靠着门一侧的墙壁,我打开了手机。
网上有合格笑容的教程,我试着学习视频里人物的样子,挤出笑容,可一切换成摄像头,画面里的丑家伙却因为笑容而更别扭了,甚至有些可怖。
那些可以随时随刻笑出来的人真强啊,羡慕起服务员一类的从业者,面对各种情况还能从容微笑,我可学不来。
敲门声击碎了我的冷静,等待的感觉从未变得如此漫长。
我闭上双眼,调整呼吸。哪怕有医生的那番话,我仍旧没办法笃定直行。我害怕在小雪的认识领域里,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自己所在的一隅。
这是场赌局,不可以输的赌局。
“别敲了,进来。”
房门开启。
屋子里没有开灯,我踏出一步,感觉到有什么条状的物体从上空坠落,黏在我的头上、脖颈上,我嗅了嗅,发现有股柑橘的清香。
顺势打开手边的灯,发现小雪正捂着嘴偷笑,桌子上摆着好几个已经变得光溜溜的橘子。
小雪似乎是实在忍不住了,她发出铃声一样的清脆笑声,像是演剧里面的公主的笑声。
“怎么包成这个样子啊,傻瓜。”
抖动上半身,橘子皮从我的身上跌落,我顺势把它们送进垃圾桶中。抬头一看,门板上有一行短短屋檐,一个小塑料钩拽着成簇的橘子皮。
这明显是小雪准备的陷阱,看小雪的反应,似乎它原本就是为我准备的。
安心的感觉瞬间占据上风,我装作生气的模样,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盯着小雪。
“小雪,讨人厌。”
“什么啊,就这么一点小玩笑而已。觉得讨厌的话,就不要进来了,哼。”
小雪偏过头,眼神却不时往我这边瞧,过于显得幼稚的行径,让我很难把小雪和平时的她对上号。
“滚吧,我才不要偷窥狂来看望我,而且……还是脸肿得像猪头的偷窥狂。”
先是厕所女,然后是偷窥狂吗?
还有,果然是平时的小雪,嘴巴真是有够毒的,真难想象她和别人相处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笨蛋小雪,好好叫我的名字,不然,说不定我现在会对你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哦。”
我嘿嘿地笑着,摆出幼儿园时期捉迷藏当鬼的气势,慢慢朝着小雪靠近。
小雪却丝毫没有动作上的变化,就像是等我过来一样,脸上依旧挂有笑意,在白亮的灯光中,小雪的脸颊仿佛染上了淡淡的粉红色,十分诱人。
“干嘛不躲啊,那样就没意思了。”
“像你这种笨蛋一点儿威胁都没有,而且这里可是医院,我大叫一声,你就可以被宣布社会性死亡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威胁,万一我要对你行不轨之事呢?”
小雪的话令我很不高兴,靠印象来判断总会有出错的时候,那个黑寡妇说不定就是这么趁虚而入的。
“因为我认识的蒋筱羽是个大笨蛋。”
她的手作拳状伸到我的脸上。
以为小雪要打我,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结果是脸颊传来冰凉的触感。
我睁开眼,发现小雪将拳头贴在了我的脸上。
“难道是我打得吗?痛吗?”
水晶似的瞳孔中流露着关切之色,小雪的脸离我很近,我甚至能从她白净柔嫩的脸上看到细小的毛孔。是只要稍稍抬起脖子,便可以亲到小雪的距离。
以为小雪还在生我的气,结果是时间退回我进病房之前了吗?
“不是啦。”
我一边摇头,一边摘掉小雪的拳头,将其握在了手心里。
那只手太过冰冷,让我联想到去世的人,为了打消这不切实际的顾虑,我用手心温暖着小雪的手。
“你看,最近不是有黑社会活动的新闻吗?我去药店买药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碰到了。”
“诶?”
“是哟,他们长得可凶神恶煞了,上半身**着,还纹着纹身,什么龙的啊虎的啊,可能还有古代传说里的神兽,总之就是非常骇人。他们一上来就调戏柜台上的小姐姐,那时候我正在挑选,突然有个绿毛窜了过来、发现了我 ,二话不说就抢我的钱包。我哪能给他啊,我挥着一拳就往他的脸上砸去。”
摆弄着一只手臂,做出挥拳的态势。注意到一旁两眼发亮的小雪,我只好继续把这个故事编下去。
“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敢和那种人动手。”
不知道是我的伤口过于有欺骗性,还是小雪的精明技能没有发动。她好像没发现我在编故事,甚至还把一颗橘子递到了我的手上。
“别小瞧我啊。而且,你一旦服软,那种人反而会变本加厉,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反抗一场。”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挥了个空,被人家反手一拳打在了脸上。”
露出委屈又疼痛的神色,我看向小雪,结果小雪却捧腹大笑起来。
“好逊。”
“好过分,明明我是想给你带‘饭’来的。”
“我又没有求你吧。”
小雪撅起嘴,手轻轻放到我的头顶,轻抚顺动。
“好了好了,谢谢你的关心。”
"就这么多?"
“那你还想要怎样啊?”
“我想吃橘子。”
“自己吃。”
“想要小雪喂我。”
“好恶心!”
虽然嘴上说着很恶心,小雪还是将整个的橘子掰成片状。
“只此一次,就当是你跳河救我的谢礼了。”
讲话的声响愈来愈低,小雪长长的秀发搔动着我的脸颊,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窗户是开着的。有些冷的风穿透我们两人间的缝隙,小雪两指夹着一片橘子,凉得发白的小手碰到我的鼻子。
“张嘴呐。”
“唔……啊~”
橘子冰凉凉的,或许是因为剥开后放的时间有些长了,软软的、酸酸的,单从口味上讲蛮难吃的。
嗯,真是难吃,难吃到我快要哭出来了。
一枚橘子下肚,小雪又送来第二个。就好像所有用来恶作剧的橘子皮都属于我一样,它们的果肉也跑到了我的身体里。
“嗝!”
“哈哈,难吃吧。笨蛋大青虫最不会买的就是水果了,不管是谁给出的评价都出奇一致哦。”
“怎么会难吃呢?好吃、太好吃了。”
眼泪不知道是受了哪个混蛋的鼓动,不争气的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在这个夏日里凉的有些过头的夜晚,眼前的小雪宛如偷偷跨越了绘本与人世的分割线,听着小雪温柔的声音,幸福踏着天使的阶梯雀跃而来。此时此刻只有我们两个,不管是讨厌的人或者事都统统不见了。我揉着眼睛,水渍反倒越来越多,我想,我现在的脸一定滑稽极了。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糗,果然我像小雪说的一样是个笨蛋啊,明明是这么幸福的时刻,我在想的却满是被小雪驱逐时的伤心感受。
不懂氛围啊,蠢死了。
“果然是很痛吧,连笨蛋都流眼泪了。”
小雪看着我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纤细的手落下又终止,像是影视里的静止画一样,最后停留在了半空中。
“嗯,痛死了。那绿毛不仅把我打倒在地,还用力踩我的手,一点一点的,像是要把我的手碾断,好在最后警察及时赶过来了,才没有受什么太过严重的伤。”
“原来不是很严重嘛。”
小雪双手交叉胸前,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讲道。
“下次别做这种傻事了,你啊,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啊。就算你在学校里侥幸得了个第一名,你还是很弱的啊。”
是啊,我太弱了。
又弱又迟钝,对喜欢的人而言一点儿用场都派不上,反倒使小雪身处险境,生病入院。
我的话,究竟能够为小雪做些什么呢?
人生醒悟的太迟,我的过往像是一本一本书里的故事与悲情拼凑而成,属于我的部分,犹如万块碎裂闪烁着白光的玻璃。
白光在我茫茫的视野里组成了三个光点,黑色的是亲情,蓝色的友情,红色的爱情。
余下之物,是我仅可以紧攥在手中的,也是最为无关紧要的。优秀的真的是我吗,没有真真切切的情感灌入,我的理想犹如一片蜉蝣,无处可依。我所经过的唯有现实一途,即使它完全背离了我心目中的彼岸,纵然内心有再多不满,口袋里空无一物的我,也只能去寻求那片被玻璃窗罩起来的天际。
对我来说,小雪打碎了玻璃窗。
她是理想、是彼岸。
我所追求的一切美好之物皆为你,在这没有无法突破阻力的时代,我想要讲出这句话。
“可只要努力的话,总有一天可以变得比谁都强吧。”
“别做梦了啊,区区水准都不及我的厕所女。”
抱起双膝靠在墙壁的小雪露出了绝美的笑容,不掺有任何杂质的,犹如孩童一般的笑容。
某天,我也能守护吧。
窗外的风徐徐出来,我的刘海像是海藻乱哄哄的。这阵风像是要穿透我一样,让我意识到我除了应试的知识外,根本一无是处,内在空空如也,脱离了学校这个小圈子便什么也办不到的家伙。
我所能做的,就是关上这扇窗户。
失去了月光的房间里,鲜嫩的橘子皮还散发着香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