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斯小镇佣兵中心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冰水,可以随时醒神,冒险的人,傍午傍晚打完怪物,每每花四颗银币,买一碗回血汤——这是一种可以滋补伤势回复体力的大众药汤——当然,四颗银币的价格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物价上涨,所以每碗要涨到十银。
“十银?你还不如抢!”口袋里抠不出几颗铜板的新手冒险者们愤愤不平。
“没人逼你们买,爱买不买。”
这真是一句杀伤力堪比六阶魔法咒语威力的话语。没血了,总不能空着血条再次出门去打怪,不然随便被路边的哥布林挠一下可能都得回归创世女神的怀抱回炉重做。
喝下滚热的回血汤,感受着身体伤口愈合与钱包变瘪的双重痛苦,只有这个时候,那些冒险者们才开始无限怀念曾经的治疗职业。
现在还没有组织的野生治疗者实在是太少了——自魔王被打败后,教会的声望如日中天,开始实施国有奶妈高度集中制,几乎每一位拥有治疗能力的人才都被收编麾下,实行收费治疗。没有哪个治疗者能抵抗五险一金的收编诱惑,而那些没有此类天赋的冒险者,则只恨自己没能天生奶人,只能下辈子再努力当一个奶妈。
冒险者们,面临着有史以来最为严峻的失业形式。
那个魔王,怎么说挂就挂了呢?冒险者们心里骂娘。
这一天,小镇里来了一名披着长袍的人。
一身风尘仆仆的斗篷,早已起毛泛白的半旧长袍也看不出啥来历。这位既不佩刀背剑,也不拄着一根法杖的家伙声称自己是职业冒险者,有着丰富的业务经验和过硬的专业能力。
“姓名?”
“云露。”
“职业?特长?”
“我是一名练习时长125年的精灵吟游诗人,喜欢唱,跳,传颂诗篇。”
“……”
小镇的佣兵中心,负责登记的老者推一推金丝眼镜,眯眼认真地又打量了对方一遍,“这位小姐,我们要招募的是有能力的冒险者。有能力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就是那种可以一斧头砍爆魔物脑袋,或者可以召唤闪电火球寒冰什么的,你会么?”
“不会。”
“那你会加血么?”老者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附近不少冒险者都竖起了耳朵,不约而同朝那位新来投向炙热眼神。
“不会。”女精灵说出了令人失望的回答。
老者想了想,又特意降低了要求:“或者懂得一些基本的药理学、急救术这些,也行。”
“也不会。”
“……那你还会什么?”
云露歪了歪脑袋,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会吃饭。”
全程寂静。
那一瞬间,云露感觉自己成为了佣兵中心的焦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了笑。
砰!女精灵被踹出了佣兵中心。
“或许,酒馆的舞女更加适合你。”游荡在大街上的女精灵,耳边还残留着冒险者们的嘲笑。
几十年来的人类世界冒险经历,倒不至于让她对此有什么恼怒或者气急败坏的情绪。她只是有些烦恼今晚的晚餐将如何解决。
就在这时,残风卷起一张宣传单,在街道上打着卷。云露随手夹住风中的宣传纸,上面的招募信息让她产生了一丝好奇——
“还在为碌碌无为的人生而迷惘?还在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生活而绝望?”
“是时候改变自己了!”
“一夜成名,风靡万千少男少女,成为传唱千百年里也经典不衰的殿堂级艺术家!”
“这些,只需要你一个小小的改变,一次鼓起勇气的来访……”
“你的人生轨迹将从此翻天覆地!”
“放飞你的梦想,成为一名偶像吧!我是王非导师,我是明星造梦人,我为你的梦想带盐……”
极其煽动性的广告词。
女精灵把宣传单贴在眼前看了半天,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又从最后一个倒着看回到第一个字。
沉默片刻。
“果然,只字不提酬劳和工资收入啊……”
……
……
云露不是梦想家——至少在填报肚子之前,她是不会想着去做梦的。几十年的游历经验告诉自己,没有实际的好处,牛皮吹得再大也只是泡沫,用人类的话来说这叫空手套白狼。更何况,那种劣质宣传单透着一股诱导意味的暗示,这种情况经常出现在一些邪教组织或者传销组织的宣传里,曾经的修女小姐就这样说过——如果你遇到用那种话语来忽悠你的人,请别犹豫,直接打死他,再找个地方埋了。
云露懒得去打人。她不像那位热血的勇者路见不平就要一声吼,也不像牧师妹妹圣母心泛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对于曾经的那支以打倒魔王为目标的冒险者小队来说,这位看上去似乎才十四五岁外貌的精灵少女有着并不符合年龄的漠然,似乎对啥都不关心,唯一能让她稍微动容的恐怖只剩下人类的美味食物了。
事实上,这位吟游诗人见习生,当年也是被队里的猎人用一串烤鱼给钓到队里的——不管是物理还是比喻,双重意义上都是。
看透了宣传单本质的女精灵没有去找那所谓的明星造梦人。
但有时候缘分就是如此的妙不可言……
就像那张在街上飘飞沉浮的宣传单,女精灵并不知道的是,因为某人经费有限,所以他只制作了一张宣传单。
时间倒退回半个小时之前——“主人,我们就只做一张,真的有人看吗?”
“应该吧。”那人笑了笑,坐在屋顶上随手一抛,附加了一丝风系魔法的宣传单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穿过三个小巷飞啊飞。
先是停留在屋檐上的一角,
十数分钟后,被归巢的飞燕无意地捎过,继续飘落而去。
拐过四个转角,逃过几只流浪猫狗的追逐,
最后飘落至饥肠辘辘、无家可归的女精灵身前。
阳光透过充满激情的宣传标语,投映在女精灵那张迷惘而小麦色的小脸上。
——不管是女精灵还是放飞宣传单的那人,恐怕都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相逢会如此充满巧合。
就如同世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有那么多的酒馆,
她却偏偏推开了那扇推开了油腻泛黄的百叶门,迎来一生之中都难以忘怀的一次相逢。
“欢迎光临。”擦拭着酒杯的酒保朝她微笑着。
云露有些拘束地低了低头,眼角余光却在打量这间小小的酒馆。
一股燥热喧闹的氛围充斥在每一分空气中,其中还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以精灵族那并不出色的嗅觉也能清晰分辨出,那是醇厚的酒香与刺鼻的汗臭呕吐物等混杂一起所发生的奇妙反应。云露下意识就想转身离去,可饿了一天的胃部却是死死扯住她的双腿,无声发出强烈谴责——“不,你不想。”
“你好,请问你想来点什么?苦艾酒?一份牛肉土豆泥?还是甜过初恋的草莓冰激凌?”酒保热情地喊住了这位犹犹豫豫的客人,熟练报出一连串菜单。
每说一个菜名,女精灵的肚子就悄悄地咕咕一声。尤其是最后那份草莓冰啥啥,哪怕她已经125岁了还没尝过初吻的味道,但不代表她不想尝一下酒保所说的那份甜点。
“我不是来吃饭的。”躲在长袍里面的云露努力掩饰自己咽口水的动作,微微仰头,露出精致白皙的尖下巴。
“哦?那你是想来份下午茶的咯?”酒保熟稔地擦拭着似乎永远都擦不干净的酒杯,脸上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我们这里的下午茶套餐中人气最高的是包括有奶油卷、软雪糕、碧根果饼干和芝士蛋糕,特别是抹茶卷,这是我们的招牌甜点,每一个进店的客人百分之六十七都会点上一份,当你拿起轻咬一口,蕴含其中的抹茶奶油如丝滑溜,奶香流过口腔,留下来的仅余丝丝微甘茶香,没有单纯吃奶油的甜腻,轻盈得仿佛天空中飘飞的蒲公英。而蛋卷部分,气孔焗得一颗颗的疏松,松软又不失绵密,质感不会干涸,抺茶茶味甘香,绝对没有被奶香盖过风彩或过份苦涩,完完全全保留抺茶温醇甘美,小小的一个就能悟出生活的真美,回味无穷。”
为什么你一个小小的粗俗酒馆会这么上流啊?!
“我要!我全都要!”云露差点就抑制不住自己的理性,想要学她之前那位勇者同伴一般见到啥都拿——反正对于勇者来说,所有的物品都是无主之物,都是他打败魔王讨伐恶龙的必要资源——帝国那么大方,不会介意会对此埋单的。
还好云露仅存的一丝理智让她没说出那些话。
毕竟,勇者是货真价实有赞助的人,而自解散之后,自己与他们分道扬镳,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不然,她也不会沦落至此。
“请问,你们这需要一些酒台驻唱么?”云露好不容易抗拒住那些诱惑,总算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什么?”酒馆里有些吵,手里擦拭着酒杯的酒保听了两遍才听清楚对方说什么,“嗯?你说,你会唱歌,跳舞?还有啥?”
“传颂诗篇。”云露生怕对方不懂,又解释了一下:“就是那种勇者屠龙啊,小伙救公主啊,又或者打败魔王什么的之类的故事……”
“哦,那些啊,那些早就过时咯。”酒保一听,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咱这里现在流行的是——家族废柴少年面临退婚愤而出走扬言莫欺少年穷。”
?
“又或者——战神回家发现女儿住狗窝一声令下十万将士也给他建了个狗窝。”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云露哭笑不得地摇头,“对不起,我不会……”
“算了看你应该也不会讲故事,不如这样,待会等那个人表演完了你再上台唱首小曲,唱歌你总会了吧?”
“会,会!”云露连忙点头,“不管是精灵族的三十二谱旋律,还是人类的圣歌赞礼,我都会。还有高山矮人的传统古调,上流社会的升c小调第十四桌琴奏鸣曲,军队里的行歌,等等等等,我也会!”说这段话时,云露还是颇有自信的。精灵族虽然是天生的歌者,族里不少音乐天才,但如她这般涉猎广泛博闻强识的却是极其罕见。
毕竟,都已经是有过三次组队冒险经历的吟游诗人了。
她的乐曲早已带着人类的风格与形状。论取悦人类该用什么曲风,云露自信没人比她更清楚。
“那你会唱酒醉的蝴蝶么?”
啥?
“就是那种类型的。”酒保指了指酒馆一角的表演台。
云露这才把目光投向那台上。
这一眼,便是十年。
整整十年,每当云露登台演出,脑子里总会下意识地浮现出那段洗脑无比的旋律——“如果让你重新来过你会不会爱我……”
还有与之相配的,一段魔性无比的扭腰舞蹈。
恍惚中,以至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云露以为自己中了大师级的精神魔法。
可当她看清台上那个表演之人的脸孔时,一股说不出的森冷与恐惧仿佛寒霜般飞速冻结住体内的每一滴血液,仿佛置身于腊月寒冬之下,哪怕是当初面临小山高的冰霜巨龙时,那股让人窒息的气场与威势,也远比不上云露此时的惊惧和不安……
“魔,魔王!”
台上那个面无表情给人类平民表演着的家伙,赫然就是云露曾见过的魔王!
这是什么情况?他不是已经被勇者杀死了吗?那么长的一把剑,就这样插在他的心脏处……复活?不对,当时在场的还有大法师和大祭司那些人,他们也启动过真实之眼确定过,那具尸体的的确确就是魔王本人……眼前这位和魔王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又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各种阴谋论走马灯般飞快地掠过女精灵的脑海。
“如果让你觉得快乐……”那个男人的表演还在继续,依旧面无表情地划着手花。
老实说,真的难听,不止是唱功的问题,那首曲子本身也……也很俗气……
——可为啥自己想要跟着一起扭?
云露有些恍惚。
她开始确信,自己是被精神魔法给污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