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任何城市,市中心的广场上都会树起一座雕像。有的城市雕像是战马,有的城市雕像是市长,我所在的这座名为鲸鱼城(Cetus)的学园都市,却偏偏选择了一名少女作城雕。
我初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城雕少女正好将脑袋埋在了巨大无比的书本里。她没有理会我。六个小时后,我完成了在学院的报到,收拾好宿舍,打算出来吃点东西。正好走到中心广场的时候,城雕少女叫住了我。
“请问,你有没有新鲜的历史书?”
我告诉她,因为还没有正式开学,所有的课本都没领到,而且很凑巧,我对历史并不太感兴趣,自然不会随身携带这类书籍。
“那样啊,还真是扫兴呢。”
用非常让人不快的语气嘟囔了一句之后,城雕少女撇着嘴跑开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基座。百无聊赖的我注意到了基座上的金色篆字:
贝芙丽 (Beverly)——她坚持要用这个名字,作为鲸鱼城永远的柱石和诅咒站立于此。
看到这一行字的时候,我左下颚的臼齿就变成了石头。
二
石化并不是能马上生效的魔咒,回想起来,我觉得这应该跟那一行字没有关系。
一开始,我以为是班上哪位学生给我下了诅咒。鲸鱼城远离所有的大陆,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一般来说,能从外界残酷的升学考试中脱颖而出,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进修的学生,家境都非常宽裕。而初来乍到的我,却只是个穷光蛋,在我身上花费一道石化魔咒根本赎不回成本——顺带一提,用石化魔咒来敲诈钱财正是我家乡的传统职业。
如果不是谋财,那一定是因为嫉妒、羡慕或者仇恨。我翻阅过班上的花名册,在学生名单上没有我熟悉的名字。谁会对我这样一个异乡人下此毒手?
不过,因为石化的臼齿没有太影响咀嚼,我很快就忘掉了这回事。
四月开学后,从鲸鱼城的港口传来一件不好的消息:已经有三个礼拜没有见到来自大陆的邮船了。这对我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因为来得匆忙,我将大部分生活费留在了家里。本来和家里商量好了,等到下一班邮船出发时会顺便帮我将包裹捎过来。谁知道,一直到五月份,这艘原本早该出现的邮船仍然不见踪影。
这样一来,我的囊中早早开始羞涩起来。但碍于学院的教条,也没有办法随时出门打工。这样维持到星期天,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了三个第纳尔(Denarius),扣掉消费税,大概只够买一个面包的。
不过,如果是一个涂满黄油的松子面包的话,倒也可以悠闲地度过这个周末。等到开始上课那天再去借钱吧,这样想着的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中心广场。城雕的旁边有一张长椅子,正好空了下来。买好的热面包装在塑料袋里,刚好是正午,应该也能享受到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打开包装的微小兴奋感吧。
“请分给我。”
斩钉截铁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正好看到一张垂涎欲滴的脸。但因为阳光太过强烈,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只看得清两边垂下的长长黑发。
城雕少女贝芙丽长长地吁了口气,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就从高高的基座上跑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我的旁边。因为增加了突如其来的体重,整张椅子开始发出“咔咔咔”被玩坏的声音。
“面包请分给我。”这是她第二次出口要求。不过,从马上将整个面包从我手里抢走,塞在自己嘴里的迅猛动作判断,这句话里没有任何征询的成分。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最后的资本消失在鼓鼓的腮帮子里。
“啊!那、那我的那份呢?”
“嘟不七,在窝粗饭时请别和哦说胡……”
才怪!这是维系我人格尊严的珍贵食材啊!喂!
“吃完了。味道不错,臣民。那么,就姑且免费满足你的一个愿望吧。”
心满意足的饱食少女夸张地翘起二郎腿,依靠在长椅上。
“那就还我面包!”我脱口而出。
“呃,只是这种程度的愿望吗?”眼前的黑长直少女表情略带诧异,在盖住额头的刘海下是一双黄澄澄的眼睛,稍稍上翘的眼角让人觉得她似乎总是盯着自己小巧的鼻尖在说话。虽然说不上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也带着诡异的美感。
少女头上一根呆毛翘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呆毛猛地一抖,将我卷了起来,举在空中。
“哇,救命!”
“你是说,要将宝贵的愿望浪费在讨回代价这种毫无意义的要求上吗?请你稍微尊重下为你实现愿望的少女,我可是做出了‘即使是要毁掉这个岛的请求也姑且会听一下’这样的决心的哦。”
“姑且听一下”这种决心是什么?不就是单纯的傲慢而已嘛!
话说回来,这根牢牢缠在我腰上的触须是啥东西!
“住手!喂,住手!”
“真没礼貌,贝芙丽大人不会理会这种无礼的要求。快将愿望告诉我,贝芙丽大人没有耐心等你想清楚。啊,为了面子贸然答应实现别人愿望果然是我的不对,现在已经很后悔了。快告诉我愿望,快告诉我愿望……”
“……那就把这个岛毁了吧!”
“别以为贝芙丽大人会答应这种不经过大脑思考就说出口的中二愿望。”
“……请跟我交往……”
“这个愿望不予受理。”
“……求你了,放下我……”
“太简单了!答应这种请求简直是侮辱我的能力!”
“那就让我死吧……”
“这种自暴自弃的性格更是让人厌恶!”
在不知所云的对话中,缠上我身上的触须似乎又多了一条。两根触须一起用劲,将我头朝下地甩动了两下,似乎厌倦了和我纠缠,突然间又同时松开,任凭我重重地落在地上。
“呐,告诉我吧,为什么你总是要躲在魔法阵里?”
在我晕过去之前,触手少女冷冰冰的质问还在耳边嗡嗡地回响着。
三
在鲸鱼城,午后三刻的阳光照例是毒辣辣的,也有风。大概因为整座城市的人都有午睡的习惯,在这个时间里,中心广场通常是空无一人的。
也不尽然。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城雕少女已经回到了她的基座上。从外观上看,那只不过是一个青铜塑成的正五棱台,上面端放着一尊青铜的少女雕像。正如刚才所见,雕像留着长直发,脸庞却不好辨认,要摒住呼吸仔细盯着看,才能看出独具特色的吊眼角来。她穿着一身缀满蕾丝的黑色洋装,左手抱着一本书,右手举起,探向前方,好像正要去触摸什么。一如方才所见,在她的发梢中间,八根长长的细辫向四面张开,乍一看就跟章鱼的触手一样。
不,这不是什么细辫子,这就是触手啊!
仰望触手少女雕像的我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旁边那人循声转过身来。
“啊,您醒了啊?”
说话的是一个短发少女,穿着鲸鱼城学院的制服——在淡绿色束腰带领连衣长裙外罩着橘色小西服,并没有扣紧,领口也相当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一部分柔美的锁骨。尽管从打扮上像是一个大大咧咧的暴走少女,说话却意外地温柔拘谨。
“刚才,我看到您躺在地上。因为不知道是不是您自己乐意才这样做的,所以犹豫了很久,也没敢打扰您。”
“不,我并不是自己乐意的。”
“唔,对不起,果然是我太自作主张了吗?我怕美洲角雕(Harpy Eagle)会下来啄你的眼睛,就往你身上撒了点盐。”
“那可真是谢谢了。”难怪在昏迷中总觉得嘴角有股苦涩的咸味,不过,与其介意这种事情,还不如检查下自己的装备。
我连忙爬起身来,半蹲着观察自己脚边。果然,用魔效粉笔涂画的魔法阵已经完全变形了,其中代表月亮和天堂之火的符号被整个擦去,上面还依稀看得出脚印。
“真糟糕。”
脑袋还是昏沉沉的,大概受到了冲击。我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打算回学院宿舍去。
“你是要走了吗?”刚才的短发少女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询问。
“嗯。”我从口袋里掏出新的魔效粉笔,犹豫了一下。走回学院的路还很长,一个新鲜的护盾法阵能够产生十米左右的效力场,闭上眼睛计算一下,大概沿路需要画上200来个。
这对没吃上午饭的我来说真是有点勉强啊。不过也许并不需要如此缜密地计算距离,有一种新的术式可以尝试……
我猛地转过身来,把蹑手蹑脚的短发少女惊了一跳。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那个,我并不是有意跟着您的。”少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也是要回学院去的。”
“原来如此。”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我俯身将新的魔法阵补充完整。这样子,从远处望过来的话,这十米范围内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行走在雾里。
不,可能是两个模糊的身影。
我抬起头。短发少女双手抱着一本硕大的书籍,好奇地望着我。
“我妨碍您了吗?”
“也不尽然。”我说道,“我想确认一下,你究竟是谁?你一定认识这个法阵,对不对?”
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
短发少女站定了,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微笑。但她的两脚微微分开,正好踏在我新画出来的魔法阵两侧,踩在代表月亮和天堂之火的两个咒印上。
这样,魔效法阵就失去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