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我没有……”
深津涨红了脸，使劲摇头。她又退后了一步，突然来了个九十度鞠躬，双手平展，将手头那本大书递了过来：
“真是对不起。我、我没想到会让您误会。我真的只是担心您被那些鸟儿啄瞎眼睛……当时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几只鸟儿就盘旋下来了，要不我也不会发现您……您看、您看，这、这个赶鸟的法子是从这本书里看来的。”
“哦？”
我沉吟一下，接过了那本书。
并不是想象中的高深魔咒书，封皮上印着烫金的几个单词：《鲸鱼城来由、其建城以来的奇异事迹及寻常风物考》。
呃，这不就是街边常见的旅游指南吗？
“啊，书里专门说了海边栖息的美洲角雕，说这种鸟最喜欢啄食人畜的眼珠，还介绍了撒盐驱鸟的魔咒。”
短发少女深津真朱如此说道，她低下头，保持着谢罪鞠躬的姿势，像是在等我发落。
翻了几页之后，我果然找到了“关于鲸鱼城鸟兽危害与祛解法”这一章。确实如深津所言，书里记载了一大堆不切实际的魔咒办法和神话传说。简单点讲，这本书根本就是用来哄骗游客和外行的怪异故事集。
但幸运儿古斯塔夫依然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我合上书页，将书还给谢罪少女。
“真是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听到我开口道歉，深津长长吁了一口气。她连忙回礼，连称“哪里哪里，让您误会才是我的错”，抬起头来。突然之间，深津冲我眨巴了一下右眼，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一直以来那个拘谨的女学生从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表里如一的活泼少女。
“呐，您——应该是古斯塔夫君吧？”深津说道。
我已经如此有名了吗？
“是的，我是古斯塔夫。”
“我都听说您的新闻了。那个，这里……还好吧？”
深津弯起右手食指，若有所思地在自己的颊边叩击。看样子，大概是在询问我被石化了的臼齿。
“没有任何问题。或者说，这跟你们都没有关系。”
我皱起眉头。居然因为石化的牙齿而受人关注——长此以往，说不定会惹来仇雠。
深津吐了吐舌头，又一次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总是好奇心过强。”
“也不尽然。”我心不在焉地吐露着口头禅，“你手里那本书，是买来的吗？”
“嗯，在鲸港的入境书店有卖的。不过我没买，这一本是图书馆的。我原本只想了解下鲸鱼城的风俗，刚读了一半。”
注意到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书本上，深津猛一点头，乖巧地再次双手奉上。
“图书馆只有这一本了。如果古斯塔夫君有兴趣，可以先拿去看。只要在周三前直接归还图书馆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
话是这样说，我已经接过了书本，顺手挟在腋下。客气地道了声谢，正要转身离开，深津真朱在身后怯怯地补充了一句：
“如果……可以的话，古斯塔夫君看完之后能给我讲讲里面提到的鲸鱼城轶事吗？我……可能没有时间再去图书馆续借了。”
“一定会的。”
七
在下山的路上，我匆匆翻完了书里提到的美洲角雕轶闻。这时间已经略有点晚，下班之后中心广场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在人群中，没有人可以公然使用魔咒而不被发觉。
想到这一点的我，漫不经心地在人群中穿行。中心广场的城雕基座上空空如也。那个奇怪的城雕少女不知道又跑到哪里玩了。
走过一群正在收摊的水果摊贩，再在人来人往的巷子中拐过几个向下延伸的路口，海风和海鸟的喧闹声扑面而来。
鲸港书店就靠着邮船往来的码头。店门大开，里面有好几个人还在厚着脸皮地坐着蹭书看。我又等了一会，直到里面的读者来了又去，完全换了一拨人，这才不慌不忙地踱了进去。
《鲸鱼城来由、其建城以来的奇异事迹及寻常风物考》就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我将自己带来的那本放在存放处，顺手拿起了店里的版本，找到关于美洲角雕的那一页。
不出所料，在“美洲角雕”这个词目下，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内容，记载了用盐驱赶凶鸟的简易手法。只是店里的版本比图书馆的要多一行字样：
“对魔咒师慎重使用，因为盐对某些保护咒有消除作用，中和后产生的气味有时会激起鸟类的攻击本能。”
我翻到版权页，看了一眼，把书放回书架。和图书馆的书是同一版本。
有人修改了图书馆书籍的内容，但现在还不能判断这是专门针对我的预谋还是偶然事件。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拿起存放处的那本大书。一股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
重量不对。
放下书本，沉吟片刻，我默念着保护咒，再次将它拿起，这一次手感对了——因为产生异变的那东西哐当一声从书上掉下来，落在脚边。
这是一个书签夹子。我小心地用脚踢了踢，发现这是一种附有短时染色魔效的书签。
有人在警示我？
我立刻翻开手上的书本，马上找到了被书签标记上荧光色彩的那一页。
这一页正好紧跟着上述驱赶角雕的那一页，只有单独的一个词目：
“贝芙丽与角雕”。
“很久以前，据说角雕的主要栖息地在海港的东北方，一个叫做海妖洞窟的地方。角雕王和它的眷族居住在洞窟内，直到贝芙丽击毁了幽灵舰队，来到这里歇息。
“‘走开走开。’贝芙丽大声呵斥角雕王，嫌它的羽翼污秽，并且眼神凶恶。角雕王声明自己一族世代栖身于此，若海妖要在此休歇作客，自是万分欢迎；但若海妖企图鸠占鹊巢，则将亮爪以待。贝芙丽闻言大笑。
‘你以为这种威胁能把我怎么样吗？臣民？’海妖少女施展法术，将洞窟搬至大海中央，矗立于海面十米之高。‘你我比比胆量，三天之内，如果谁被这个洞窟的噩梦惊倒，就意味着那人没有资格享受洞窟的福祉。’
角雕王翼展长达八米，利爪尖啄，在鲸鱼城岛别无巨物堪与争锋，心想无论什么幻象都不足吓到自己，当下就应允。于是贝芙丽与角雕王共处，施法唤起洞窟的噩梦。当夜，有恶魔一百余人敲鼓而来，当着两人之面杀人宰鸟，大快朵颐。两人都不怕，也不出手驱赶，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夜，噩梦幻化为大雷大风，两人全身都湿透了，还有火焰从洞窟缝隙冒出，烧及身体，痛楚跟真的一样，只能咬牙忍受，不分输赢。第三夜，海水暴涨，淹没洞窟，接着海水化成酸液，吞噬二人，让他们不能呼吸。两人这时还勉强忍耐。再过了一会，海水蒸腾起来，将洞窟埋在了盐碱之中，角雕王眼角灼烧，痛不可耐，却看见贝芙丽脸色变青，倒在地上死去了，尸身被酸液盐碱弄得异常扭曲，这才发现眼前的不是幻境，而是真实的大难。角雕王大叫着振翅腾空，逃出洞窟，这时羽毛全落光了，狼狈之极。
突然，洞窟重新露出了海面，回到了鲸鱼城岛原来的位置，盐碱酸液都消失不见了。角雕王遍身疮痍，被这个大魔咒折磨得好苦，不过想到海妖也已经死了，心里暗自庆幸洞窟得归原主。但贝芙丽突然放声大笑，尸身肉块脱落，重生了过来。
贝芙丽斥责道：‘怕死就跑，这个洞窟看来不是你能居住之地。’角雕王心悦诚服，带眷属移居海港南侧。从此以后，角雕一族变得非常讨厌盐巴，若旅人带着盐瓶在身上，就会遭到角雕袭击；又害怕盐巴伤身，如果被人作出撒盐的动作就急忙退却。之后，贝芙丽划分鲸鱼山给鲸鱼城魔咒师，在上面建立魔咒学院。角雕很讨厌鲸鱼城学院，就不再经常飞到山上去了。”
这段条目显然是在复述一段历史传说，为了说清楚为什么“撒盐驱鸟”这种低级巫术能够在鲸鱼城生效。
我合上书本。这种传说故事，正统的魔咒师一般都认为是无稽之谈。但在鲸鱼城，与贝芙丽有关的历史通常都会被认为是信史。
因为城雕少女仍然活着，在城里到处乱逛。但长期以来，魔咒学院却假装并不知道贝芙丽的存在一样。
所以，鲸鱼城学院唯一不教授的课程就是历史课。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石化从下颏延伸开了，像一只活的动物，从臼齿开始，爬到下巴上。下巴变成了花岗岩质地的东西。
这不对劲。这不是传统的石化魔咒。
我用左手触摸石化的下巴。手指感到一阵莫名的震动。
下巴又能够活动了——包括原先被石化的臼齿，它突然恢复了正常。但石化的魔咒没有被消解，它只是移开了，盯上了我的左手，爬了上去。
现在我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变成了石头。我用力捏了一把左手，指头周围变得毫无知觉，石化的范围加大了。
这回不是臆想，有人在暗地里施法让我变成一尊石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