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书店。有一瞬间，我认真考虑过手头那本书上是否附有剧毒的魔咒标靶。海港近在迟尺，夜幕渐深，港口的华灯一盏盏亮起。两三个安逸的身影还在码头边逗留，嘴上的烟斗一明一暗，风里时不时传来两声咒骂，南腔北调，是停泊的船只上的外国水手。
鲸鱼城的灯塔守在港口的西北口，从山上延伸下来的道路到它脚下就完全断掉了，汇入环岛的观景石子路中。这一天是禁渔日，没有渔船需要指引入港，灯塔上只留下一盏长明灯。塔门紧锁，守塔人应该也到中心广场的酒馆去了。市政府设下的航运留言箱孤零零地蹲在灯塔脚下，像一只黑魆魆的怪兽。
我把书投进留言箱。头倚在箱子上，努力恢复自己的意志。
来历不明的魔效力场笼罩了海港。左手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沉甸甸地拽着我往地下溜。我得使出有生以来最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将它抬到眼睛看得清的位置。
石头的质地如同片麻岩，这是一种很特殊的魔咒，也许混杂了凶手对自己家乡地貌的拟态感觉。换句话说，这种魔咒是利用了异乡大地魔力的诅咒，是大魔咒。
石头还在沿着手臂往上爬，将沿路遇到的血肉一一同化。
我终于意识到了死亡的来临，连忙逞起最后的精神，咬着牙，拖着半个身体往海港的边缘跑去。
那边，巨大的魔效力场形成了漩涡，要将一切胆敢靠近的生物吞噬进去、消化、变成电力或者磁力，再释放出来。我一头扎了进去。
剧痛的感觉消失了。石化魔咒停止了生长。
我啪嗒一声瘫倒在地上。观景石路消失在魔咒漩涡的中心。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我和另一个人。
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怎么？”
我张口结舌，再也控制不住半边石头身体的重量，整个人侧卧着倒在地上。
“救……救救我。”
触手少女贝芙丽走了过来，脚步声沉重。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妖异的金瞳不屑地瞥了我一眼。
“异石大咒。啊喽，你是得罪了哪位大魔咒师吧？”
“我不知道。”我哀求道，“请你救救我。”
“休想！为什么我要浪费力气来救你？现在我一点也不高兴。”
石化的状态又开始发展了，左肩猛地刺痛了一下，接着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别、别、别这样。你、你中午时吃过我的面包，不是答应要听我一个愿望的吗？”
“有说过吗？”吊梢眼的城雕少女右手抚摸脸颊，从鼻子里哼哼出声来，“现在想起来，那面包也不见得很美味。”
“贝芙丽！求你想起你的承诺！”
我不顾身份地怒吼起来。
“这个石化咒我从来没见过，但是跟你平常化身为青铜的魔咒很相似。我能想到的，只有你能够救我——求你了，贝芙丽，就像你为鲸鱼城履行承诺一样，履行我的意愿吧！海妖不能拒绝回报别人恩惠的义务，这我从书本上都看过。历史书！”
“闭嘴！”贝芙丽喝道。她迅速转过身来，头上八根黑色的触手向四面展开，其中一根一把勒住我的脖子。
“和海妖谈论代价是危险的事情，除非我们心里乐意。我完全可以先祛除你的石化咒，再用这根触手将你碾碎。你不清楚吗？”
“我知道。”我尽量放低声量，“可是，如果这是代价的话，那没有办法。只要能够多活一分钟，我愿意为这一分钟将全部的自己都奉献给你。”
贝芙丽身子颤抖了一下，似乎是感受到了海港吹来的夜风。她垂下眼帘，猛地一甩头，将我狠狠扔到一边。
“啊喽，那就这样吧，臣民——不，祭物先生。就安静地在那里躺一会儿。”
我睁大了眼睛。石化魔咒已经爬进喉咙，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贝芙丽背对着我，长长的黑发垂至腰际。黑色的蕾丝裙装正从她身上褪下，洁白的肌肉闪烁着奇异的微光。
赤裸的贝芙丽又等了一会，背对着我向半空伸出双手。手上的微光如同水一样荡漾。水光从半空流下来，逐渐和城雕少女象牙一样的肌肤结合成一体。
闪闪发光的，如同鳞甲一样的魔咒遍布全身。
突然，魔女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我就猛地飞上了天空，被八根巨大的触手簇拥着，再度急剧坠落。
石化咒已经爬满我的脸庞，眼睛模糊起来。
我看到的最后一眼，是贝芙丽妖异的金瞳，她张开口，露出尖利的虎牙。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贝芙丽喃喃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汝须直言，何方之咒，其欲何为……”
我进入了梦境。魔咒的回答声轰然如山，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朦胧中似乎陷入了泥泞，有蛇一样的东西将我拖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直到与大地融为一体。
幻境倏来倏止。我感觉到通体清凉，一阵突如其来的电击传遍全身。石化咒在退却——不，是在被吞噬。我的血肉恢复了知觉，正一口口地撕扯着、消化着入侵的陌生魔咒。
我睁开眼睛。鲸鱼城上空的春季星空映入眼眸——它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灿烂。我甚至能感受到星际间浩瀚的射线，携带着百万电子伏的力量，如流星一样从宇宙间散落下来，散落下来，嵌入到黑色丝滑的发端。
贝芙丽紧闭着眼睛，几丝黑发沾在额角上。她在如饥似渴地品尝着什么。
脖子上有种痒痒的、很舒服的感觉，我的血正在一丝丝地被吸走。
“啊！”我叫出声来。
贝芙丽睁开眼睛，有一瞬间我感觉到似乎有一丝红晕飞过她的脸颊。但随即城雕少女又恢复了傲慢而冷酷的表情。她放开了我，随意地撩了撩鬓边的长发，嘴角还沾着鲜血。
“醒来了啊喽，臣民。”
我连忙坐直身体，不敢相信地盯着左手。石化的痕迹一点也不剩，不过，上面那层似乎总在闪烁微光的鳞片状魔咒是什么东西啊？
“这、这是……”
“是代价，凡人。”贝芙丽漫不经心地说道，那身黑色蕾丝洋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披回了她身上。城雕少女背对着我，眺望着夜幕下的大海。
“你付的代价不够，所以我另外索取了一些。”贝芙丽——这个名副其实的海妖这样说道，一边说一边发出低沉的嗤笑。
“另外一些？”
我摸了摸脖子，伤口上并没有知觉。
“不错啊。真是怀念啊，怕是有那么三四百年没施行过这样的法术了。感觉如何，我的仆人——啊喽，我的妹妹美杜莎哟——”
“我叫古斯塔夫。”我点头致谢，“一般人都叫我幸运儿古斯塔夫。这次多谢你的相救，我——”
我的话被触手少女粗鲁地打断了。
“难听。”
“什么？”
“这名字难听。你还是叫美杜莎吧。”
“美杜莎？”我重复了一遍，“这不是女人的名字吗？我——”
贝芙丽转过身来，容貌焕然一新，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具有威严的人——虽然还是有点吊眼角，但她逼人的美丽让我无话可说。
“美杜莎，我的妹妹，前古斯塔夫先生。有三四百年了，我没有制造过一个肉身妹妹。跪下来，在我的脚心底下谢恩吧。你是这几百年来第一个让我有兴趣改造成妹妹的男人。”
我瞪大眼睛，身不由主地跪了下来。
“我——美杜莎？”
我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感觉到了那里有什么异样的东西。
“没错！”贝芙丽不耐烦地说道，她俯下身，挑起我的下巴，直视我的双眼，金瞳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喜悦。
“很可惜，我不需要奴隶。可是，耍弄妹妹的乐趣我有好些年没感受到了。作为救你一命的代价，你不会以为仅仅一只面包就能够偿清吧？”
“不敢。可是……把我变成女人这也太过分了！”
“放肆！你不是说过，愿意将全部身体都奉献给我吗？”
“可是、可是……”
“我可是非常照顾你，还给了你这对巨乳，我自己都没有的呢！”
“呜呜，呜呜，我……你欺负人……”
贝芙丽扑哧一笑，随手一挥，将我身上的制服变成一套黑色的萝莉洋装，再用双手使劲一扭，把我费了很多年功夫留长的黑发缠成两条麻花辫子。
“这样子，很适合你嘛。我的妹妹哟。”
突然，触手少女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起来。
“再说了，你不希望避开那个一心置你于死地的对头吗？任谁也猜不到，你会在我的庇护下变成一个女生。听着，我有一个主意。”
她冷冷地微笑起来。
“我——贝芙丽大人是这座城市的诅咒化身，作为我的妹妹，你有责任找出这个破坏城市安宁的大功臣。这也是为你的生命安全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