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师然早早明白世界是以清晰的标签运作的。生为男人要有男子气概，生为女子则要娴静温柔。这些标签泾渭分明，非黑即白，没有灰色的过渡区。可是这个世界上也有人同植物一般“安能辨我是雌雄”，就像他。
小学时的他在学校里几乎没有朋友，明明男孩童声听起来都差不多，同龄的男孩总是嘲笑他娘娘腔，故意在他去上洗手间时吹口哨，说他跑错了地方。上初中后甚至有人把女孩的卫生巾贴在他的桌板上。卫师然不想当打小报告的懦夫，尽力表现得毫不在意。
他在学校专心听课，课间写完作业。他从小记性不错，在主要考验记忆力的初中考试中每每拔得头筹，班里的男生也会不服气说是女孩才会考试那么细心。曾经有女生为他站出来仗义执言，可惜初二时因为图钉事件，一度关系和他和缓的那些人终究还是疏远了，课后长跑训练也停了。
忙碌劳累的训练没了，他放学后有大把时间可供挥霍。他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放了学不敢直接回家，先在外头逛个一小时。他突然就明白了漫画里那些丢了工作却不敢告诉老婆的上班族到底是什么心态。他不想让外公担心，不想让这个看他比赛高兴得差点高血压发作的老大爷露出难受的表情。
在外头瞎晃悠时他看到了路边《星野岛》的巨幅广告。当时《星野岛》在国内大热，一举占领了青少年市场，男孩子课下最爱交流它的剧情和刷怪技巧。卫师然喜欢看少年王道漫画，却没从玩过这类RPG冒险游戏。看着大家热火朝天地聊着，他……有点羡慕。
要不自己也玩玩看？说不准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参与同学们的讨论呢。
于是，他每天吃完晚饭，匆匆刷完碗，立马守着电脑登录。他在国服三区里扮演猫猫族的女巫，背负起复兴一族的伟大使命。起初他只是觉得《星野岛》的男性角色大多设计得不够美观，而猫猫女巫脸长得可爱、尾巴蓬松，一抖一抖的耳朵尤其戳中他的萌点，所以建了个女号。
结果登入游戏之后他缓慢感到女性身份在游戏世界的天然红利。他遇到什么困难在世界频道里吼一声，立马有人过来两肋插刀。在公会里做任务时，多叫人几声哥哥，也是好处多多。卫师然逐渐喜欢上了自己在网络上的妹子身份。
这份便利持续了快半年，期间卫师然和一名猫猫族的战士互动频繁，战士操作一般，打怪时经常走位不好，给队友引来多余的麻烦。所以在公会里没有别的朋友，卫师然在战士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公会里的战士简直就是学校里的他自己，所以他不介意仍然愿意带战士玩，刷副本时两人时常打出神配合，在多人副本结束后的贡献表里两人在最前头，让卫师然不禁怀疑难道自己是网游奇才，马上退学打职业赛说不准能成就一番丰功伟绩。
一回生二回熟，一不小心就太熟，战士似乎对师然暗生情愫，为此战士跑了好多张地图收集各种珍稀材料，打造了猫猫族的宝物——绯色猫眼石，并把宝石作为求婚礼物送给了卫师然，礼物里留言：你可以成为我的小猫咪嘛？
卫师然在电脑屏幕前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绯色猫眼石啊！传说中的道具，合成成功率低于万分之一，是无价之宝，岂有不收下的道理？
被惊喜冲昏头脑的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同意。天空顿时飘起红色玫瑰花瓣雨，把他们俩埋得严严实实。
新婚燕尔的他们先是凑钱买下海湾边的大别墅。他们的邻居NPC热情好客，每周末都举办派对邀请他们参加。他们还领养了海湾附近的海豚作为宠物，海豚时不时带些海底的奇珍异宝回来作为回报。闲暇时间他们俩依旧一起刷刷怪，聊聊天。
战士技能粗暴，人却健谈开朗，每回都给卫师然分享各种奇怪的都市传说，大街小巷间的微妙八卦，像是网上的神秘宗教，仙岭市的沉睡赤龙，言出必现的女巫……卫师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国服三区大多是仙岭市的玩家，从战士的言辞之间也能探听出他也住在这儿。也许平时逛超市、上下学曾经擦肩而过而互不知晓。不过，卫师然完全没有发展到线下的打算，甚至从不使用游戏外的渠道联系战士，他们在这款游戏里是恋人，没有别的任何关系。而且，卫师然虽然没有刻意回避，但他也从未主动提起过自己其实是男孩。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卫师然是害怕的，害怕战士会像他现实生活的朋友一样最终弃他而去，所以才采取了自我保护的态度，防止自己过多地依赖战士。
安稳的日子很快遭遇危机，《星野岛》的语音系统突然要上线。上线前一天猫猫战士兴奋地给卫师然留言，说终于能听到猫猫女巫的声音了，好期待呀！
卫师然坐在电脑前，凝固住的手指无法敲打出违心的回复。他心里满满都是自己要被拆穿，战士即将大骂他是骗子的恐慌。
卫师然咬着大拇指的指甲迅速思考，虽然他没变声，但和女孩的声音终究是不太一样，要不说自己生病了哑了？那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天晚上师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后他做了个又大胆又怂的决定。
先不上线。
也不是永久不上线，而是先学习用女声说话，等大功告成后再登录游戏，彻底圆上自己网络上的女性身份。
说干就干，他在网上找到一系列号称专业的伪声教程，踏上伪声之路。每天能大声练习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卫师然到家后到老房子装修队下班的一小时。外头噪音轰天，却给他带来天然的屏障，让他肆无忌惮地练习。一开始只能发出开口度很小的单音，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慢慢能够用女声说句子片段。三个月后他终于能顺畅用女声发表长篇大论了。
时机成熟，他激动地登入游戏，传送到他家门口，却发现别墅变得破破烂烂，原本漂亮的粉蓝外墙如今长满了爬山虎，后院的花花草草也枯死了。他跑去邻居家叩门，邻居告诉他战士去黑铁大陆了。师然吃惊地再次询问，得到邻居肯定的回复。《星野岛》里所有角色都不会死亡，取而代之的则是人们成为了黑铁大陆的居民。前往黑铁大陆代表着玩家选择删除存档。师然查看自己的身份状态，猫猫女巫和猫猫战士的婚姻关系也自动解除了。
没想到三个月不上线自己竟然成了寡妇。
邻居说战士十分担心师然，经常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女巫，每周派对上收集到的小玩意也委托邻居转赠给女巫。但女巫的信箱在两个半月后，满了，没有办法接受新礼物。后来，战士把他的资产送给了邻居，麻烦邻居有空时能照看小海豚。
交代完一切后，他前往黑铁大陆了。
卫师然怅然若失。
他和邻居告别，回到别墅门口打开信箱，里头满满当当都是战士送来的礼物。卫师然顺着时间顺序一封一封读着礼物里的卡片。
“今天下雨了，天空中掉下了银币，这枚纯度最高，而且是雪花的花纹，送给你希望你会开心。”
“今天海豚带来了一截珊瑚，能加成成女巫用的特殊装备，估计你会用得上。”
……
“有时候我会想，你打本时计算伤害那么厉害，会不会是男生。但就算是男生，你的猫猫女巫还是最棒的！”
“我决定删掉存档了，工作变忙了没空玩游戏。离开之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女孩（没想到吧）。对不起骗了你，再见啦！”
一瞬间，卫师然好希望自己拥有一台时光机，按下按钮就穿回三个月前，阻止自己做出不上线这个愚蠢决定。至少应该和对方通个气，说好自己有段时间不能上线了，再开始秘密的伪声训练。或是直接坦诚说出自己的真实性别。
不管是男是女，即便在虚拟网络中相遇，他们俩相处的时光是真实的，在星野岛里打过的怪可以证明。
可卫师然再也没有在游戏里见过他的猫猫战士，一回都没有。
后来他升初三了，也删了游戏全身心投入学习，美好的记忆变成二进制的数据，储存在某一台服务器里，再也不会有人读取。
不过拜那段时光所赐，他掌握了萝莉音，现在换上女装走在路上毫无破绽，放心大胆地扮演妹摄接摄影的单子。
然后才遇见了森森，又一个不在乎他性别的女孩。卫师然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两年前游戏里的战士。
此刻并没有从未来穿越而来的自己给予他指示。但是卫师然坚信不论男女，在网上都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他要帮助森森实现她的网络之梦，成为网上最受欢迎的福利姬！
当然真空的那种绝对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