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茶一口没动，舅舅起身伸手向卫师然，似乎是想摸摸侄子的头发。卫师然向后一个侧身躲开了。舅舅的手留在了空中不知该落往何处。静止了几秒后，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了桌上，推门离开了。
卫师然吸吸鼻子，不去看舅舅的背影。他并不为刚才的无礼感到抱歉。他转头死死盯住那信封，纠结是否要打开。
就算打开了也能扔掉的，别担心。
他沿着粘合处撕开一瞧，里面是钱，有整有零。他手指沾沾舅舅杯中没喝过的茶水，算了算金额，一共是一万两千五百六十元。他想起舅妈盛气凌人的模样，想必这是舅舅的私房钱吧。这些钱省着用的话足够他外面住至少三个月了。信封里还夹着一张纸条：
然然这些钱你先用着。
落款处写着舅舅的手机号。
如果舅舅真表现得同恶霸一样，此刻卫师然自然是满心怒火，一腔抱怨。但舅舅偏偏不是，也许舅妈也不是，那表哥更不是。而且他也没有底气，啪得把这钱甩到地上，还给舅舅。
这才让人心里如此难受。
曾经卫师然以为钱是好东西。只要拿着几个硬币就能在烟纸店里买到喜欢的糖果，只要几张纸钱就能捧回好些小说和漫画。然而他终究是长大了，意识到钱不过是一些数字的实体，却能轻易捉弄人的命运。
卫师然回到房间，打开早就准备好的两个大行李箱，默默地收拾东西。这俩行李箱都是外公留下的，以前他曾带着它俩和师然一同去附近的城市旅游。那时候一人一个行李箱，短短三天旅程，行李箱怎么都塞不满。最后他俩每回都是拎着半桶水晃荡的行李箱乘上了去附近城市的火车。他们没去过什么热门城市，更没出过国，但每次旅程都很开心。
今后卫师然人生的旅程都是单人行了，就像这次“离家出走”。
他之前买了些旅行装的生活用品，还有妈妈的裙子，外公的相册，课本，常用的锅子……
两个箱子根本没法把“家”带走，但也没有办法。早在外公过世的那一刻，家就不存在了。值得留恋的只有回忆而已。
卫师然把行李放在门口，这个家像个缓缓合上的宝箱，他关上门锁好。这个宝箱将沉入他记忆的湖底，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次打捞起来。
外头已经天黑了，路灯却很明亮。这个点的街道竟然路上人不少。欢声笑语中卫师然拖着行李茫然地走着。
先前零零散散收集过一些资料，乐园上卫师然也订阅了定期发布租房资讯的花酱，但这几天新开学，精力转移到了学习和设计给森森拍摄的方案上，没再接着挑房子。现在一时之间要搬去哪儿毫无头绪，而且哪有当天能入住的长期房源呢。
这两天暂时住旅馆吧，争取在这周末找到能长住的地方。
他没走几步便看到一家招牌华丽的宾馆，门自动打开，内侧站着俩年轻保安。卫师然远远就瞄到墙面LED屏幕上写着的住房价格，最便宜的单人房也要八百块。不愧是南山区，宾馆开口都那么狠。虽说现在身上的钱足够付房钱，但是住在这里性价比过低了，他还得为未来作打算，预留的钱越多越好。
自动门见无人进来，又关上了。仿佛说着像他这样的人不配住进来。
卫师然嗤笑一声，把行李拉到人行道的树旁，不碍着路人行走。先前被一股子怨气冲昏了头脑，他终于重归冷静，掏出手机检索附近的宾馆，价格从低到高排列。
“这价格真离谱……”距离这儿一公里以内的宾馆，竟然最便宜的也要六百一晚，这哪是休闲娱乐行业。不如抢银行来得更赚钱哦？
能便宜两百是两百。卫师然顺着手机导航的方向龟速移动。一路上许多餐厅的晚市营业了，空气里弥漫着火锅底油独特的香气。餐厅的灯光照在客人的脸上，他透过店玻璃并看不清客人们的表情。但他知道，有家人朋友相伴，有美味佳肴品尝，这些人一定笑得很开心。
原本只用走一刻钟的路，硬是被行李拖出了半小时。卫师然抬头一看，宾馆的招牌坏了一半，前两个字的灯管已经不亮了，只剩下“宾馆”二字跳闪，旁边几只蛾子扑棱。
就这也敢开六百的价！该不会是黑店吧。卫师然犹疑了。
轰隆隆！远方的天空传来几声雷鸣。狂风大作，吹得树叶梭梭作响。
不管了先进店再说！卫师然推门后把行李放在大厅。只见前台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外放视频音量好吵。
“您好……我想住两天……”卫师然低头小声说。每回跟生人讲话他都不敢直视对方。现在想来当初跟因特面谈如此顺利简直不可思议。
服务员头也不抬，吼着说：“什么房？”
“单人的……最便宜的那种……”
“最便宜的那种没窗的。”
“嗯……可以的。”他现在的境遇也顾不上房间有窗没窗了。
“身份证。”
卫师然仓促地从钱包里取出证件，双手递了过去。
对方往仪器上一刷，电脑上按了几下。
“啧——”前台把卡一甩，皱眉说：“小朋友你闹什么呢？”
“诶？”
“你十八岁都没到，不能一个人住宾馆的。别给我添乱了快走。”前台仿佛挥赶苍蝇般摇摇手。
千算万算忘了这点。仙岭市法律规定未成年人不得独自居住旅店，必须由监护人、或监护人的委托人陪同。差点被送去福利院的卫师然哪有监护人呢，他不禁责怪自己百密一疏。
“动起来啊！你站这儿影响我做生意了！你不走我报警了啊，叫你家长接你回去。”
“抱歉抱歉！”卫师然边道歉边后退，推开门出去。一开门，豆大的雨点就砸向他的脸。
哪有家长会来接他呢。再呆在这里只是徒增尴尬罢了。
宾馆的门外没有遮雨篷，路人仓皇逃窜。原本热闹的街道被雨冲刷得只剩噼里啪啦的雨声。马路对面楼房里的一间间屋子都亮着暖黄色的灯光。
卫师然那被雨水打湿的刘海变成一整块海苔粘在额头，雨滴顺着发丝流到睫毛，他眨眨眼，雨水从眼角滑落。
他现在能去哪儿呀。
要不要打电话给谢明堂，问问看是否能暂住几天。可他跟谢明堂真的有这么熟悉么？不过是新学期做了几天同桌，谢明堂跟徐离离说他们俩是好友关系不过是客套。自己要是当真了死皮赖脸住到他家里去，怎么想对方都不会同意的。
漫画里不也有主角住桥洞的故事么，至少自己还没沦落到身无分文，想想办法总是能熬过去的。
一定可以的。
先找个避雨的地方吧。书包不防水，把书和单反淋坏了就不好了。
这一带的路面老旧，多年未曾修理，地面坑坑洼洼不平整。卫师然拖着行李箱冲进雨里，他的跑鞋顿时被水塘里的积雨浸湿了。
夏天的雨是这么冷的吗？肚子好饿，手好酸，要走到哪里才能停下来。
他记得很多年前也发生过很像的事。那天他趁着外公午睡，悄悄溜出家门玩耍，却在天黑时找不到了回家的路，突遇暴雨还摔了一跤，沾了一身泥水。
“外公什么时候才找到我呀……”年幼的卫师然在雨里蹲着大哭。
疲惫和饥饿侵蚀着卫师然的精神，恍神间他似乎看到前方有个光点摇晃，光点的颜色交替变化，仿佛诉说着只要跟着它走，一切烦恼都会消失。
一步、两步……
“师然！”
卫师然闻声停下转身，眼前的人竟然是森森。
“森森，冰箱都塞满了！”因特瞪着冰箱里无处消耗的食材说。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森森对自己能力的控制每况愈下。阳台上种的那些水果蔬菜，收成速度过快，有时候一晚上番茄就熟了，茄子也长得比市面上的个头大两倍，草莓更是甜得让人心花怒放。植物们很努力当然值得嘉奖，但家里冰箱空间有限放不下啊，也不能扼杀森森这唯一的兴趣爱好。
难道说要换个更大些的房子住？倒也不是钱的事儿，这几年因特的收入节节攀升，早就到了财务自由的程度。可她对现在的房子挺满意的，地段繁华，烟火气十足，周边设施一应俱全。而且两个人住两居室正好，要是空间更大的话打扫起来也不方便。更何况让森森适应一个新环境并非易事，刚搬来时森森像移栽到新花盆里的植物，状态不好，连续一个月每天要睡超过十八个小时，把因特吓了一跳。
森森好不容易喜欢上这儿了，暂且还是不要折腾了。
“诶——我会做白灼青菜呀。”森森坐在餐桌前插花，一手拿剪刀一手摆弄花枝，时不时侧头看看布局如何。
因特想起旧时代那会儿她们俩坐在河畔，森森从身旁顺势摘下一把野花，红黄白蓝，什么色都有，一支支串起来编手环、编花冠。周边的孩子们好奇地围在她身旁，森森便把做好的成品给他们带上。那时候天蓝、水净，岸边石头上的苔藓柔软细腻，彩蝶翩翩，从远方刮来的风有股清爽的味道。她们被崇拜、被信奉，享受着人们的信任，并给予人们回礼，为信者助力。她们是时代的主流。
现在一切都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