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梦与魔王的意志
完全没有料到的状况——
这个晚上,我又梦到了那个少年。当然,现在的话我该叫他高中时的我吧。
为了与我目前的意志区分,我姑且就称呼他为魔王吧——反正我作为魔王活跃的事迹在高中毕业后也就结束了,即是说高中时的我和魔王这个称号是等价的。现在,魔王的称号只是缅怀那些日子的线索而已。
这次不再是狭隘的黑暗了,有什么剧情顺着记忆的长河流到了梦的世界里——
“我乃魔王,乃被诅咒之人——历代魔王无不死于勇者之手,这是我等的罪孽,亦是我等的福祉。勇者哟!这是你的功绩,亦是你的悲哀,继承这个孤独的王座,然后成为下一个魔王吧!”
“魔王……”
舞台上少年与少年对峙着,一人的大剑刺透另一人的斗篷,而另一人高举的镰刀却停在一人的颈项边。对话到这里,交响乐的演奏划上休止符,灯光关闭,剧院陷入了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但安静没持续多久,潮水一样的掌声就响了起来。
一场华丽的戏剧演出就此落下了帷幕。
……
演出结束后的晚会,少男少女们聚集在学校的礼堂内欢庆着,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还穿着一身白色演出服的少年,他叫一戡。是这次华附二中人文实验班自导自演的戏剧《童话三部曲之魔王勇者》的主演之一。作为全市最好高中里的文科班,此次演出吸引了社会各界人士的注意,并产生了良好的反响。因此,作为重要的主角,一戡此时正跟随创作团队、表演团队里的其他重要成员与市领导、各行各业的代表会面。
“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我没有想到这么精彩、这么完美的剧目竟然都是由你们这些学生自己来完成的。相信假以时日,你们一定都会前途无量。”
“市长您言重了!我们作为华附二中的文科班,这点成绩是大家共同的努力换来的。作为总负责人,我要感谢这边这位,她是我们的剧本撰写者;还有这位,他是我们的舞台形象设计顾问,还有这位,这位……”
“导演您太谦虚了,我在组里其实也没做什么大事,还是你最辛苦!”
“是的是的,市长先生,其实就像我们负责人说的,这是我们大家的功劳。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把这件事做到最好,这是我们的荣誉,是文科班光荣的使命。所以我们团结在一起达到了这样的一个高度。”
“说得好!不愧是我们班的大文豪!”
“诶呀!你们别这样,其实你们也很厉害啊……”
……
(无意义的假装客气与互相吹捧——星野,如果是你一定会这么说的吧)
一戡暗中踮起有些酸痛的脚跟稍作放松,心里又是叹气又是苦笑——早知道会这样真不如就和星野那样鬼扯一个借口就溜了。
但一戡不得不留下来——这次戏剧里最关键的魔王与勇者两个角色中,他饰演了后者。是与前者一起贯穿整部戏剧重要的存在,他的表演自然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为了所谓的班级影响,他只好留下来陪这群人客套来客套去——对一个不爱慕虚荣的人而言,只是在浪费时间。
而且,他更在意的是庆功宴中途退场的星野的状况。
(那家伙,明明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得到认可与欣赏啊……)
思量再三,一戡终于抓到一个机会,借口身体疲惫从会话中脱身。回到礼堂中央,多次询问无果后,他最后在偏僻的小阳台上找到了那个身影。
少年把镰刀偎在怀里,弓着背看着夜空出神。一身吸血鬼伯爵般华丽的装束配以独特的发型,让他的面容看上去真有几分忧郁王子的味道。
“哟!干嘛一个人躲到这种地方啊?”
“勇者?”
“喂喂!表演可都结束了,你是入戏太深了吗?”
“我无论戏中戏外,都是魔王;你不也是勇者吗?”
(说起来,这次《魔王勇者》的创作灵感,也是由这两人在现实中玩的角色扮演游戏而来。)
“那不是重点吧,中二病患者。为什么不一起过去?”
“我是孤高的魔王,怎么会参与愚蠢人类的无聊活动!”
“说谎……我知道的哦,其实你很喜欢这次的剧目不是吗?你比任何人都更认真地对待这次演出,比谁都更用心,也比那些惺惺作态的家伙更能体会这部作品的深刻之处,你很希望与别人分享并获得认可吧,为什么要逃避?”
“……”
那我能做什么呢?
魔王转过头,眼中是冷漠,冷漠的深处是无奈,更深处是悲伤。
我能做什么?因为在班里特立独行扮演魔王被选中出演,演得再好在他们看来也只是比平日表演更加浮夸——我的认真、努力、用心,只是他们眼中反其道而行之的搞笑而已。就算我说我懂这部剧中的魔王或者勇者又怎么样,他们在乎吗?他们在乎的是自己被多厉害的领导们注意到了,自己是不是可以多占功劳。再说,我只是参演者,作品的是非成败自有其原作者去夸夸其谈,我再多意见再多想法到头来也只会被当做装深沉,故弄虚玄!
我大声疾呼又如何,我能做什么?他们是优等生,学习好,有特长,懂礼节,前途无量!大家都喜欢那样的学生。我呢!?分数低,行为怪,标新立异,不被理解——我是这个班里的不协和音,是被“好学生们”忌讳而取笑的家伙!我是魔王,和加西莫多一样,被众人加冕愚者之冠依然乐在其中!!
“你说呢!?我何苦去陪那些带着‘他一定是为了争功劳、为了显摆能耐而不要脸地挤过来’的想法的家伙呢!?”
“星野,你……”
见到一戡难以置信的眼神的刹那,星野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过分了。
“抱歉……你别管我了,我需要静一静……”
星野转过身,身影显得是那么的落寞。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都是魔王,孤高的魔王。所以我不需要被谁理解。”
“……你也真不容易啊,一个人扛这么多心思,不累吗……”
“……”
星野沉默,好久好久,久到都快忘记时间的时候,他叹了口气。
“一戡,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并不是真心相信那些家伙就像我说的那样黑暗丑陋,或许真正黑暗丑陋的是我自己的心灵。我觉得好混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嫉妒,要愤恨,要装作不在意却狠不下心。我真的,真的……”
(真的只是,希望能成功一次,哪怕只是一丁点也好啊……)
“我明白的,魔王。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我知道的,都知道的……”
你一定,也辛苦得想要哭出来吧……
因为只有真的拼命了,才会不甘心于现在这个结果……
可是你又知道除了给别人作陪衬外自己再无出路,所以才躲到这里的吧。
没关系……
“身为勇者,我可是站在魔王右边的人啊!”
一戡捶了一下星野的背。星野没说话,许久,一声响亮的抽鼻子的声音响起——
“要下雨了,勇者……”
“啊啊,那我暂时去躲雨吧……”
他转身往屋内走,临进屋前,星野喊住了他。
“勇者……”
“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变成堕落的魔王了……”
那时候,希望你记住——那不是我,只有现在这个样子的我才是真正的“魔王”……
一戡直直地注视着星野的背影,
“放心吧。等到那个时候,我会把你揍醒的……”
留下这句话,他走进了屋内。
……
眨眼间,我忽然变成孓然一人漂浮在无边的黑暗中。
“憎恨吗?”
有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任何情感地询问着,
“憎恨吗?憎恨那些无视你的努力,把你应得的东西抢走的人吗?”
“……”
我迟疑了,鼓动的脉搏变得有些紊乱。
“承认吧,你其实憎恨那些人。嘲笑你的,轻蔑你的,把你视作小丑的……所有瞧不起你的人,你都深深地憎恨着。无论当时还是现在。”
“我知道,所以我才选择淡忘这一切。你是谁,为什么知道魔王的事情……”
“我是你自身啊,我就是魔王。”
对面的黑暗中传出犹如鞋子敲击地面的空响。扛着镰刀的少年走了出来,左眼显得很没有精神。
“这里是你的梦,我作为你的时间片段被赋予了单独的意志。我是高中的你,被大环境排挤了三年的你,厌世而憎恶他人的你。”
他又露出了那样的笑容,真是让人熟悉却不舒服的笑容。
“我只问你,你真的忘得了那些东西吗?”
“我在努力。”
“为什么要忘记?”
“问为什么,如果不这么做才奇怪吧!?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无论谁对谁错,那都是无聊的过去。我再纠缠也不可能把我已然失去的再要回来,要回来对现在也没用啊!那我就在黑暗里一直抑郁下去吗!?”
“不,你还有你可以做的事情。”
这么轻语完,一股寒气便逼到了我的心脏处——魔王转移到我背后,双手持柄将镰刀刀尖抵在我的胸口。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想他的表情一定变了。
“报复吧。”
“诶?”
“一味地遗忘是无法解决问题的,未来的你终究还会被欺负。所以,报复他们吧,报复让你遭受那样经历,甚至现在依然剥夺着属于你应得的回报的人吧!只有露出獠牙,才能保护你自己。”
这不是暴力,是反抗的努力,是你守护你自己必须的力量!
魔王提高了声音,演说仿佛带有蛊惑人心的振动。我淌下了一滴冷汗,双眼所见开始染上模糊的暗红色。
(不对,不对!)
我没有这么想过!
(我承认,无论我怎么努力想从阴影中走出来,但我依然恨着些什么。它挥霍了我的时光,却仅仅给了我一个教训。)
但是我不想报复谁!!
(那才是最无聊的选择啊,就像小孩子打架,被打了就一定拼死要还击回去,有意义吗?想要赢,就要在不受伤的前提下,揍得对方满地找牙。)
我要打败他们……
对,我真正想做的是,凭自己的努力,在这条路上,超过他们。
(所以我才会选择一个人战斗的道路,才会以成为孤独的最强者为目标——魔王是也。)
我抓住了镰刀的刃口,鲜血滴落下来。
“魔王,你真的想要用这种方式还击回去吗?”
“那不是我,那是你的意志啊。”
“是嘛,我放心了。”
我用力揪紧镰刀,转过头去,冲少年冷笑。
“你果然,是冒牌货。”
“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是冒牌货啊。所谓魔王,一直就背负着两条诅咒,其一,必然会死于勇者之手;其二,他只会打倒所有敢向其发起挑战的强者,不会杀人。”
连最基本的信条都不知道,你这家伙,是货真价实的假货呢!
我推开镰刀,一把揪住魔王的领子。
“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突然会梦到高中时的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白天看到的那些报导有违和的感觉,为什么又一次梦到了你——但把这些联系到一块的话,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啊……”
阴阳术,对吧?
躺着的魔王看着我,没有予以否认,我继续推理道,
“梦这种随机的东西,虽然就个体而论可能会有重复的可能,但一百多个人都出现类似的症状就说不通了。但这如果是谁故意操纵的呢——用什么阴阳术潜入梦境,调动记忆,构建糟糕的经历,并趁受害者最动摇的时候煽动情绪,反复几次后,受害者变得混乱,最后精神崩溃——我没说错吧?”
你到底是谁,我厉声喝问着有着和我相差无几面容的这个魔王。他依旧冷冷地盯着我,冷不防地,右侧的刘海被吹开,他的右瞳竟迸出冲天的青炎。
“咕!”
出于本能我立刻放开他跳远了,青色火焰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看来这果然是阴阳术吧……
“你,很特别。”
魔王站起来,声音与气质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已经戴上了斗篷的兜帽,浑身都开始燃烧起来。
“第一百八十个,我不会放弃的。”
“一百八十个?你在说什么?”
“下次再见吧。”
绝对,让你陷入更深的长眠。
留下这般诫告,他消逝在绿色的火团之中。
也就在同时,一阵钝痛传来,痛感是那么严重,以至于我不禁叫出声来。
“呜啊啊啊啊啊!!!!”
回过神来,我已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揪着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浑身都被冷汗淋湿了。
“回来了,吗?”
我惊魂未定地伸展着手掌,又看了看时钟,五点钟——比上次醒来用的时间更长。
(绝对,让你陷入更深的长眠。)
看来,这似乎是真有所指啊。
“这真是,最糟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