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莫德特·哈尔根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挂在头顶的高亮石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屋外也隐约传来人们的咒骂声与喧闹声——一切都一如往常，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对于莫德特而言，他的“昨天”还尚未结束。
或者说，结束的并不如其所愿。
在他的面前，那单手便能堪堪环抱的小桌上正摆放着一本精装版的《帝国人类史》：帝国最高法法院出版，全本1197页，书中内容从人类文明诞生之初的“蒙昧时代”一直编撰到第三次辉煌远征后的”光荣和平时代“为止，参与编著的大学士几乎能够自行组建一所新的大学校。
鞣制皮革制成的精装封面皮实耐用、防水防腐，使用了新世界造纸术的纸张内页手感在同价位的书籍中属于上乘，就制造选材以及水准而言无可挑剔。
书籍内容使用颇受贵族喜爱的帝国花体字印刷，且非常难得的将极爱连笔的花体字印刷的清晰且干净；而手工印刷经常出现的段落、行间距排版问题在全书从未出现一次，就阅读体验来说也绝属舒适。
内容专业、制作上乘、体验舒适，这本帝国人类史毫无疑问是值得一读的人类文化精品。
但整整一晚，莫德特却连正式翻开它的兴致也没有。
因为这本人类史的封面上用鎏金——在这里当然只不过是颜料——的帝国正体写着这样一行字：
「谨以此书，献给那些在新世界征服之中奋战的无畏勇士以及先驱者们，正是他们的牺牲以及奉献为人类的昭昭天命带来了新的可能性。」
莫德特沉默的注视着那一行刺眼的金色行文。
人类应当将自己有限的生命浇筑于「正确」之事上——即使是再微小的善也当贯彻到底，即使是再微小的恶也当弃如敝履。
这是他在大学校之中所学到的最重要的信条。
而在眼前这本书的封面上，却正堂而皇之的向读者宣扬着某种恶毒的现实，向求知若渴的无知之人灌输着某种或许会让人类历史彻底失控的说辞。
莫德特拒绝阅读这种书籍。
一句也不。
于是一整晚，莫德特都在毫无意义的神游以及眼下这般更加浪费生命的空虚注视之中度过。
虽然期间也有睹物思人的回忆起过去自己在大学校之中学习时的愉快经历，但除此之外，年轻人的这一整晚便再也没有更多其它收获。
“又买了这种无聊的书，博士这喜欢收集不同版本书籍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
怀抱着对此刻应该还尚未醒来的同居人的评价，在接近10个小时的沉默之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这一晚愚蠢行为的莫德特只能无奈的耷拉下了肩膀，将那本无聊的帝国宣传手册顺手扔进了同居人的废弃手稿垃圾堆里。
太阳已经升起，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即使继续这样傻坐着也于事无补。
其实自己或许应该在中途换一本书看的——莫德特想着——毕竟自己现在的同居人已经依靠自己狡黠与无耻从各种各样的渠道“获取”了几乎要将这间拥挤的贫民区窝棚撑爆的书籍，随便一本魔法理论入门就能够轻松的为年轻人打发掉漫长而又难熬的夜晚。
从四大国时期的古典哲学到市井坊间的下流读物，可供选择的选项要多少有多少。
但莫德特没有那么做。
顽固的他就像是钻了牛角尖似的只是坐在椅子上，将自己的人生白白的浪费在了虚无中。
“...不爽。”
有些自虐的胡乱拨弄着自己的岩灰色短发，莫德特如此嘟哝着。
并不是那本浪费了自己的时间，现在已经进了垃圾堆的书籍令他不爽——这一点年轻人非常清楚，
真正让自己不爽的，是自己实际上并没有感觉到“不爽”这件事。
“...”
就像是为了打断这自我审判一般的独白似的，莫德特站起身，在一瞬间排空了自己的思绪。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真正要紧的，是早上该做的“功课”。
说到这所谓的功课是什么——
莫德特下意识的开始环视四周。
这间坐落在贫民区边缘的小木屋虽然安静，但同时也拥挤异常——特别是在莫德特的同居人将她的炼金试验台和那装满了手写笔记、各类百科书籍的大木箱搬进来后，这间屋子内几乎连迈开步子的空间也没有。
一眼望去，房间逼仄的空间之中除了书以外就是书，除了书以外还是书。
莫德特并不厌恶读书，他甚至认为阅读以及学习是拯救人类最艰难但却最直接的道路。
这当然是他在大学校耳濡目染的结果：在过去，他的老师曾经向他描绘过一幅“人人识字、人人入学”的未来世界，一个会因为每个人的智慧而变得熠熠生辉的世界。
莫德特并不觉得让全旧世界的两万万人类全都识字是一件目前可以做到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这幅画卷的憧憬。
不过嘛，这间屋子里的书籍有很多都是博士自己的手写炼金笔记，还有同样内容不同版本的百科全书...
这可和未来关系不大，只是个人的兴趣而已。
摇了摇头，莫德特将那张用惯了的椅子给收入桌下。
这是莫德特在这间乱七八糟的房子里少数拥有完全主权的物件，其它的包括一张仅能够摆下一本全装书本的木桌、一把莫德特从过去的学校宿舍之中带出来的“已经坐出感情”的带靠背的备用座椅、一张因为从未使用过而几乎成了书架的低矮木床。
还有一小盆能够给这处乱糟糟的居所带来一丝平静感的精巧盆栽。
小心翼翼的穿行过屋内那宛如嶙峋怪石一般高高堆叠而起的“书本之塔”，莫德特来到了全屋唯一一扇窗前，开始为自己目前唯一的兴趣爱好——园艺——投入自己在新的一天中最初的热情。
这株来新世界的绿矮木是目前旧世界最好照顾的盆栽植物；它的枝干可塑性高，叶片比其它小型植物更圆、更小也更密，这意味着维护者可以轻松地将这厚实的树冠修剪成自己所喜爱的样式，或者与盆景进行搭配。
最重要的是，这种有着“生命树”诨名的微型树苗有着几乎堪称不死的顽强生命力，它即使是在旧世界微毒的土壤之中也能够顺利生根、即使在寸草不生的石头上也能够发芽，只要是稍稍能够与“大地”挂钩的地方，这种顽强的植株都会艰难但确实的生长起来。
可这种好生养的特性并没有令这种盆栽植物的价格有分毫的下降，它的市场价常年维持在3金到4金之间——这是就算把普通公民全家老小都抵押给帝国军充军也买不起的骇人价格。
新世界的舶来品除了粮食以外几乎无不与“奢侈”一词挂钩，这在旧世界已是常识。
常年生活拮据的莫德特即使有钱也不会去购买这种售价虚高的奢侈品来满足自己个人的兴趣，更何况他的园艺趣味正是在照顾这矮木的过程中逐渐培养出来的。
这实际上是某人在过去送给自己的诞生日礼物。
说来好笑，当时没见过世面的莫德特还以为这不过是颗从路边挖来的小树苗，再加之对方说了这株盆栽的叶色“和你的瞳色很像”这样的话，所以莫德特误把这份礼物当成了某种充斥着揶揄味道的恶作剧——时常有人拿他少见的墨绿瞳色开玩笑，当然，大多数都是善意的。
现在想起来，自己似乎没有机会就这误会好好向她道歉。
“嗯，今天也是状态极好，真不愧是‘生命树’。加油小伙子，等你这边这片小树冠长得浓密了，我就给你剪一个苍劲有力的发型出来...”
在认真的确认了盆栽状态良好、叶片生长速度喜人之后，莫德特点了点头，颇有些得意的为这株绿矮木规划着它的将来。
不过，他的脸上并未浮现出与之相对应的表情。
既没有得意也没有欢愉，什么也没有。
就像他面对那本人类史时一样。
莫德特本人并不会对此有过多抱怨，因为他已经按照惯例的将这无解的问题抛之脑后。
“呜啊...一大清早就看到死人脸对着一株植物自言自语，晦气！看来今天一整天的研究都不会顺利了。”
但旁人可不会顺着他的性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