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倾盆。
瀑布一般自云层深处落下的雨点好似被人高高举起的鼓槌,它毫不留情的、用力的被大自然所挥动,在福斯坦斯山脉连绵的密林间敲打出震耳欲聋的惊骇轰鸣。
豆大的雨点砸碎了叶片,撕裂了枝干,最终在泥泞的兽径之间堆积成溪,而后如蟒蛇般向着低洼的东方——浩瀚洋的所在奔去。
自第一滴雨水落下开始不过区区数分钟,原本就难行的林地便在转瞬之间化为了泽国。裹挟着泥浆、搅和着枯枝烂叶的积水漫过脚踝,给所有过路者们带来了自己正身处沼泽的错觉。
“还真的下雨了啊...”
像是蝙蝠一般小腿弯曲着倒吊在某根粗壮的树枝上,莫德特一面默默忍受着周身雷鸣般的雨响和溺水似的浸润感,一面这样对这场在半夜突降的豪雨心怀感激。
“...不,何止是天气,旧世界的一切都难以预料。”
预测到这场雨水的是小人族,而他现在正在等待接应的,也是在大部队后方侦查的多莉娅与小人族的侦查兵。
回想日落时分,在发现第1名小人之后,一行人又接二连三的在地龙周围的灌木丛中发现小人的场景,莫德特又一次发出了感叹世事难料的叹息。
没错,在见证了王国兵站的灭亡之后,莫德特几人又遇上了一群正在迁移过程中的小人族聚落。
这在旧世界是极为稀少的光景——由于在许多地方遭到人类的严重迫害,像小人族这样习惯于居住于岩缝间保护自己的种族绝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聚落。
这一连串遭遇巧合的有些过分,若非是这些小人声称聚落的迁徙事出有因,莫德特都快要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人特意为自己策划了这一连串的事件链了。
不过无论如何,在有着弗里昂作为中间人的情况下,莫德特很快就和这群小人们达成了协议:他们将会与多莉娅一起掩盖众人的踪迹,并在莫德特前往奥通伯爵领“寻找”交通工具的时候帮忙看守照顾弗里昂与陷入昏迷的精灵女孩。
有了作为藏匿好手的小人族们的帮助,莫德特就能更加放心的前往伯爵领完成自己的任务了;甚至于,他还能带上多莉娅这个强力的魔法师帮手一起完成任务。
不过,这样的帮助也不是没有代价。作为交换,这群小人们会委托给莫德特一个对他们而言“极为重要”的任务,并且这个任务的目的地也正好在奥通伯爵领内。
这又是一个极端可疑的巧合:似乎只要是自己所到之处,就总有一种力量在将自己推向某个特定的事件走向,在山脉内如此,在现在又是如此。
如果可以的话,莫德特非常希望能够在当时就问出任务的原委,不过由于当时时间紧迫,莫德特和弗里昂都没能有这样的机会。
“总会知道的。”
嘟哝着,莫德特停止了眼下绝不会有答案的思考,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周遭那撕扯耳膜的暴雨之上。
持续了几分钟,大雨似乎也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旧世界的天气远比莫德特所以为的还要变幻莫测,即使日落时的夕阳正好,入夜后没多久也仍能突降大雨。
而且看样子,这场雨可能还得持续上十几分钟。
这么想着,莫德特瞥了一眼自己身后不远处那将脑袋伸出泥土,正毫不惧暴雨的啜饮足下浑水的地龙小么。
在这难得的轻松间隙,年轻人突兀的回忆起小人博士在得知自己能够将小么带在自己身边时,脸上那难以言表的喜悦之情。
莫德特并非是无法理解这样的喜悦,依照着自己过去老师的教导,莫德特将这种旁人的喜悦当做是对自己的褒奖,并一直致力于获得更多类似的奖励。
但莫德特仍是个无血无肉的天生恶魔,他的内心深处并不会为这样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奖励”而悸动,如果没有“理智”作为鞭策,那么年轻人终将有一天放弃这种毫无实感的“自我欺骗”,并重新变成那个自私冷血、提着短弓的小男孩。
但过分的、纯粹的理智会也会带来问题。
莫德特想着。
就譬如在地龙小么的去留问题这件事情上,自己那过分干脆的决定。
在危急关头及时做出取舍的行为当然不会是错误的,而若只是为了将利益最大化,自己这果断的决定甚至还能算是极具“领导力”的正确判断。
但人是有情感的生物,像小人族这样活跃的类人更是心灵纤细的种族,这种“不放弃地龙的话,大家都会身陷险境”的判断,是否下的过早了些呢?
【过早?怎么可能过早】——逻辑思维在叫嚣着——【既非魔法师也无特别能力的我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类,无法像小人们那样通过盟友预知天气的变化、也无法从女神的视角将所有有利于自己的情报尽数灌入脑中,仅从当时一行人所拥有的资源、面对的状况以及已经明确的急迫目标所需来看,我的判断即使在深刻的研讨后也不可能改变,弗里昂最后也得要接受我的观点!讨论只不过是浪费时间!】
不,问题不在那里。
莫德特把自己那嘶嚎着的理性思考从脑中踢出,将自己摆回人类这个最根本的位置。
重点并非在于“有没有思考的过程”和“第一时间的判断准不准确”。
重点在于,名为莫德特·哈尔根的这个“人类”,是否曾经有过“要不要想方法帮助小人”的想法?
自己过去的老师,凡德尼兰曾经说过:若是与态度相比,能力反成了其次。
重要的不是当时的莫德特·哈尔根有没有能力帮助小人博士弗里昂救助她的地龙伙伴,重要的是莫德特·哈尔根是否曾经在明知希望渺茫的情况下,也未曾放弃思考——即使仅限于某个刹那也好——拯救地龙的可能性,并尝试着试探使其变成可能的方法。
努力后的失败可能是无可奈何,但不经深思的放弃则是冷酷无情。
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既然这一次的自己能够牺牲一只年老的地龙,那么下一次的自己就能牺牲“无关紧要”的路人,再下一次就能牺牲掉更多对于自己的理性而言“可以接受”的“损失”。
这种将一切化为纯粹价值的思考方式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