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承了财富。如今,我将要追求幸福。
有那么一种激情,它像奔腾的天马踏过我的额头,驱使着我将美丽的瓷器和大理石塑像按照音乐的韵律敲出一道道裂纹。然后再用指尖轻弹,带来崩塌和毁灭。z它驱使着我寻求美的毁灭。幼年时,在母亲的怀抱里,我可以暂别这种激情。然而在父母逝世后,我再也无法遏制这种冲动……
于是我弹奏那钢的琴,金属的琴键上,留下了我层层叠叠的指印。然而在她——那个少女面前,我可以暂别这种激情。如果我可以永远和她作伴,我也许能得到长久的幸福——那种风平浪静的幸福。
然而,我究竟不能拥有她,她终究要和她的婚约对象结婚,而我只是个怪物。纵使可谓是青梅竹马,但终究只是有着青梅竹马关系的怪物。怪物就是怪物,人应该和人结婚。
我总归熬到了二十岁,我却绝不愿说这是什么美好的年纪。我知道,自己毁灭的激情难以抑制……既然如此,不如把自己交予那破坏的激情,这一切便是我唯一可以选择的幸福。
拜伏在异国领主的宫廷前,我向他献上有期限的忠诚。雇佣兵,雇佣的说到底不是武力,而是有力的毁灭。有了金钱,便能交换我——他面前这个异乡人的生命和效忠的声明,以及充满激情的毁灭行为。
我在此前辞别了故乡的她。即便我深知自己是个怪物,我仍然渴望自己能为她所爱,不要是友情,要是恋爱的感情……可是并没有。
于是,我远走他乡。
我曾有那样一盏灯、一盏据说能实现愿望的灯,那是父母的遗物……很多传说不都是这样的吗?只要认真许愿,哪怕不付出任何努力,愿望也能实现。我曾经向那灯许愿了无数次,却仍没能改变她的想法。大概,她本不在乎爱谁。
“你根本不懂得心痛。”在分别的时刻,我对她说。
“我不知道何为疼痛。”她对我如是说。
那时候我怒不可遏,毁灭的激情挣脱了牢笼。我砸碎了那盏灯,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在那之后我流过很多眼泪,常常觉得自己失去了些什么。我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仍然留在她的身边。拜此所赐,我如今似乎变得残缺不全、没有爱也没有恨。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仿佛神明创造了另一个我仍然陪伴在她左右,带着我的爱与不甘,在她的世界里反复出现、最终在见证她的幸福后完美谢幕。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妄想。但若是真的,那又有多好!
在那痛彻心扉的别离后,我渴慕死亡。父亲生前,也提过曾为我订下一门亲事,我却根本不感兴趣。要和完全不相识的人结婚……我生怕我的激情会驱使着我毁灭那个无辜的人。
所以我再不会返乡,那样既不必见证她的婚礼、也不必履行毫无意义的婚约。但是,故乡的海风仍时常我耳边萦绕。当我和兄弟们举杯,唱起那首征人的歌,我会流下眼泪。
我们得到胜利、而后是更多的胜利。然后,突然迎来注定的败亡——在日落时分,我们人困马乏、孤立无援。而此时此刻,敌人正像涨潮的大海一般涌来。
我早有预感,委托信使寄出了最后的一封信,希望故乡的她能收到。
在海风中,面对败亡,我想起了那句故乡的谚语。转化为四周亡灵们能理解的共通语,我拔出剑,而后轻轻念出。
“幸福的孩子即使在战场上也能在愉快的梦中死去。”
不怎么样的翻译。我不禁这样想。
他们迫近了。我有一把剑,一把几度染血的剑,还有毫无意义的几个钱。只要有钱,在这乱世就能交换生命。
我看向自己的手,白皙光滑。幸福的时光,在十五岁猝死。父母亲在意外中丧生,我从此无法在黑夜中入睡。只剩下那盏灯守护着我,那盏自出生起便守护我的灯。临行前被击碎的它,会不会望着我的背影哭泣?
幸福啊,幸福。我在血中找到了幸福吗?我为何挥动了剑?为何这双渴望驾驭音乐和诗歌的手,最终却制造了死亡与毁灭?在尸山血海中一次又一次的幸存中,我感到痛苦。
“幸福的童年,能够让死在沙场上的士兵作个幸福的美梦。”
应该是这样吧。代表祝福的谚语,就因为重复了幸福一词才有意义。无法反刍的幸福并不是幸福。当她穿着殷红的嫁衣,在落叶中缓缓转身时,我看见了幸福的循环,而我已经不在其中了。不对,这不是真实的场景……她嫁人了吗?应该还没有,但是,那是一定会到来的未来吧……那么我曾经把握的幸福,是真实的吗?
一定是真实的。
“你会疼吗?”那时我问她。
其实我想自问,我从过去获得的幸福,足够啜饮一生吗?正因为足够,战士才能在幸福的梦中死去。重复的幸福带给了这句谚语独特的韵律、带来了歌——听起来似乎是我们曾在枫林中吟唱过的诗歌。
“君起舞,日西夕,当年意气不可倾……”
我在诗歌与战吼中战斗,在日落时分、太阳垂死挣扎之时战斗,在甜美的痛苦中战斗,在同伴和敌人的海洋中战斗……但我不由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但是,幸福也充满了痛苦,不是吗?就像现在手臂上的刺痛?还有脸颊上的、小腿上的、背上的,还有胸前的?我要站起来,为什么做不到呢?单膝跪倒的我,还能够坚持吗?我的幸福还存在吗?
“我不会疼。”我想起她的回答。是的,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又何苦再问呢?
原来如此,甜美的痛苦也能够变成幸福。难怪我如此软弱,因为如果只是追求快乐,便只有这种程度的坚强……如果我是幸福的求道者呢?我是愚者,我为何现在才明白呢?现在明白还不晚!朝闻道而夕死……如今正是黄昏时分!正好,太好了!
多么幸福啊!在海风中拄着剑矗立,多么充满孤独的美啊。
真是遗憾,这里既没有诗歌,也听不到音乐,更不会再度让母亲重现在这人世上。这样正好,时机刚刚好。向前出发吧。如果心中还有念念不忘的东西,就丢在身后!等到凯旋归来再捡回来就好,不要畏惧来不及。永恒的出发,无限的回归——
他们的盾牌与刀剑上反射着夕阳余晖,伴随装束上的色彩,看起来是彷佛在燃烧般的火红。多么美丽!
战士在日暮低垂时决斗。时间是在黄昏、太阳在做垂死挣扎时。无论是被染成血色的天空,或是地上四处横流的鲜血,都被随后而到的夜晚黑暗包围,活下来的人饮酒、高歌、跳舞,最后沉入梦乡。
我似乎幸存了下来。
立于流血的败者之丘上,我幸福吗?
在只余我一人的海风中,我幸福吗?
不,还不够。我要回去、回到那里吗?我为何开始奔跑?我要到哪里去?还来得及吗?我能找到答案吗?还来得及找到答案吗?或许,我正是为了寻求这个答案,所以才一直跑着。
我为了找寻答案而爬上好长好长的石梯。
我为了找寻答案而穿过好黑好黑的森林。
我为了找寻答案而跨越好深好深的河流。
我一直在奔跑。
我想要最后见到她,为她的幸福而祝福。
我一脚踏入那里。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的另一端。仅仅染红了一点点西方海面。海风吹拂着。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想要回去,我就要死了。
血已经干了,棕黑色的、大朵大朵地在身上绽放。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远离肉体了,每个人看到我都吓了一跳。正在变化的我,与他们擦身而过。或者说,我掠过他们。我的脸一定也开始改变了。皮肤会在风霜中残损,骨骼也因长久的运动而磨损变形。只有眼睛应该还没有变、只有眼睛无法改变。
我仿佛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
然后,梦醒了。
现在的我,看上去应该已经称不上是人类了。我现在无法好好吐出语言,我找到你了吗?
同样是在海边啊,已经过了多少天了呢?
我已经无法计数了。我赶上了吗,抓住幸福的尾巴了吗?
虽然天色应该暗了下来,但对我来说却没有关系。我的眼睛确实看见了,看见了那个跪在祈祷亭的中心、双手合十、双目低垂的身影。在那个身影旁,有一匹高大的马。马的脖颈上系着白色的丝带,仿佛也在跟人类一起献上祈祷般地静默着。
这里好安静。浪声、风声、还有我自己的脚步声,我都已经听不见了。我是怎样到达这里的,又是怎样找到她的?我好像做了很长的梦,梦中的我曾两次与她重逢……或许现在也是在梦中。就当是在梦中也好!在这即将赋予她幸福和一生契约的时刻,我要做些什么?
“你幸福吗?”我模仿着人类的声音,人类的话语是这样的声音吗?我记不清了。
“我很幸福。”
我听见了。啊,这就够了。犯下这么多的错误,受了这么多的痛苦,一直在路上的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我的眼前变得模糊。
我知道的,就算绷紧神经,该死的时候还是会死。我认为现在正是该死的时候,我应该可以死了。如果这是梦,那么梦便该醒了……
早就该倒下的我,终于听见了这答案了。单膝跪倒在你的面前,我可以合上双眼了。在你身前一尺一寸之地,如此温暖……
“追逐幸福影子的人啊。”我听见父亲的声音。
那是什么意思?
“愚蠢的人啊,以为那近在眼前的就是幸福,所以会拼命去追求,无论如何都想把幸福弄到手。但是,如果急切地想要碰触到幸福,幸福就会溜走,不留一点触感。你所想要得到的并不是幸福,而只是幸福的影子。”
尽管如此,还是持续追寻影子吧?
“没错。踏着你的影子,永远奔跑下去吧。灯火通明的夜里,有我们守护在你的身后。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
…………
“是二、二十四岁吧,嗯。”
“没错,是二十四岁喔。”
二十四岁了,吗……
突然想到自己距离二十岁已经过去多少时间。难以想象。就算是以月来计数,也已让人害怕。若是以天为单位,光是想象就觉得头昏。
二十四岁的我,究竟已经变成怎样呢?无论如何,应该还活着吧?不是在做梦吧?
如果还活着、开心笑着就好了,总能找到幸福的道路的。
“比起昨天,更重要的是今天与明天啊。”
我也有同感。
我看向镜子,里面是一张与二十四岁相称的脸庞,只在鬓角留下一道伤痕。二十四岁的年纪,一定有着很多值得做的事情吧。在那些之前,我觉得自己应该要这么做。我觉得自己想这么做。
我想,就从绝不离开你开始吧。或许我只是在模仿幸福吧,我所感受到的都是虚假的吧。但是,就算永远无法拥抱你,无法握住你的手,在那一尺一寸之地感受到的温暖,都足以支撑这追逐幸福的影子的一生了。
“什么就算和永远啊。真是的。”
眼泪让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大概、大概一生都可以告别那种激情了吧。
“可以哦。”
我听见了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