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扑面而来，我把脸裹在围巾里。前面是他爱的灯的碎片。我皱着眉头，认真思考要不要追上他。但即使想出了答案，我也追不上了。马蹄已经卷起了有点呛人的灰尘，希望他不是故意的。
或许我应该追上他吧？但我即使奔跑也追不上他，因为他骑着马。马跑得比他要快，他跑得比我快，这是很好理解的事情。空气有点冷、有点湿润。如果太阳升得更高一点，那么就会变得暖和起来。但是太阳没能升起来，一整天都是雾蒙蒙的。
如果他愿意回头就好了，其实我有一点点想追上他。
我其实可以奔跑，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不要跑起来。我不害怕摔倒受伤，害怕的是不知道自己受伤的程度。他们说我天生没有“痛觉”，这是一种病。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认真思考：没能拥有人人都有的东西，其实算不算失去呢？
“你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所有映入你眼睛的东西都会使它变色。”他最后对我说了这句话，“你失去了我。”
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呢？他急着去哪里呢？但是，我好像并不生气，也并不着急。明天，大概他就会回来了吧，我们会像以往一样好好地向对方道歉，然后我们会像以前一样和好。一定会是这样的。
于是我解开围巾，凉风灌进胸口了。我要把那些碎片包起来，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东西。虽然变成了碎片，但其实只是变了个形状吧。我知道的，他喜欢的东西，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会一直喜欢下去。
那么，应该带到哪里去呢？如果要送到他家里的话，一看到我他又会生气吧。那么，还是先帮他收起来吧。等到他不生气的时候，看到他喜欢的东西还被留着，一定会很开心。
我推开卧室的门，把包着碎片的围巾放在桌子上。手正在流血，如果不好好包扎会死。于是我先清洗伤口，而后用白色的纱布包起来。纯白里逐渐渗出一点点红色，看起来很漂亮。不要紧，只要这样处理好，很快就会愈合了吧。
真不明白，为什么我不会疼呢？父亲说过这是罕见的病，所以要格外小心。我有好好注意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喜欢的东西会伤到人。
他是我从小到现在的伙伴——他常说我是他的青梅竹马，所以我和他彼此离不开。他这样说的时候会露出一种有点无可奈何的表情，还会偷偷看我的反应。我想，或许我是他的负担，可碍于所谓人情义理他不好抛下不管，但又害怕我知道这些会难过。
我不想让他的努力白费，所以总是配合他，开心地说“对，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但有时候又会觉得，不会一直都是这样子的，总会发生变化的。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喜欢我，不愿意再做我的朋友。
但他说他一个人在家里并不是这样的，他很害怕一个人在家。如果不点亮他喜欢的灯，故事书里的天马便会踏过他的额头，奇怪的感觉会驱使着他去毁灭各种各样漂亮的东西……唯独在我身边不是这样，只有在我身旁，他才可以去亲吻那些可爱的花朵、可以在金黄的枫林里散步。
我觉得他是希望我不要太内疚，想说他照顾我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负担。但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希望告诉他，他一直在我身边，我也很开心。
一天过去了，他还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我有点不习惯。然后又过了一天、一周、半个月，我逐渐有一点习惯了，但心里有时会想，他去哪里了呢？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一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我有点难过，虽然他总说我迟钝，但其实我不是这样的。我明白他所说的“失去”，是要和我绝交了。以前他生气的时候也和我说过绝交，约定以后都绝不和我说话。可是第二天他就来到我家门口，像往常一样拉着我的手去上学——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我感觉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和他之间好像并不需要说话，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之后就这样无声地一起上学、放学回家，三天半之后他说那天早上来叫我起床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跟他说了早上好，所以绝交结束了。
我有点沮丧，这次绝交要到什么时候呢？
“啊，你知道吗，他去远方旅行了。”母亲对我说，“他应该很喜欢你，真可惜，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搞不好也喜欢他。”
“为什么呢？”
“你们以前一起玩的时候，你一直很开心啊。”
“为什么喜欢我，就要到远方去呢？”
“你要结婚了啊。”好像是从父亲一代订下的婚约，对方跟我一样年岁。啊，原来是这样，旅行是很开心的事。如果他会开心，那么不喜欢我也没有问题吧。
但是，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家里挂着一口很大的吊钟，钟摆已经停了，看上去就像沉沉地睡着了。喂，如果这样叫它一声，我想也许它会从睡梦中惊醒，钟摆又会嘀嗒嘀嗒老大不情愿地重新摆动起来。“喂。”我叫道，钟摆没有听见。“喂！”我更大声了，钟摆还是不听话。
我收到了他的明信片，是从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寄来的，我看了看地图，他已经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了啊。
“我在追求幸福，随时可能死去。祝好。”明信片上有漂亮的图案，也确实在诉说着开心的事情。
他跟我提起过很多次幸福，虽然我每次都没有弄懂，但是一定很美好。现在他做着快乐的旅行，追求着美好的东西，真好啊。死亡什么的，应该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吧。为什么要说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呢？
拽小猫尾巴的时候可能会死。
一起拉着手在海边奔跑的时候可能会死。
那时挥舞着围巾在寒风里吵架可能会死。
现在也随时可能会死呢。
从我记事开始起，身边的人都在提醒我可能到来的死亡。父亲说过，正因为人随时都会死，才有了疼痛。疼痛会提醒他们快死了，但是不会提醒我。所以我要格外小心，一定不能死掉。
我也要给他写回信吧。但是该写什么呢？
“我不知道给你写什么，你希望什么，你就会看到我对你说什么。”我这样写道。
我挑选了一张漂亮的明信片，上面是一盏和他喜欢的灯很像的灯，他应该会有点怀念吧。“放心，我把你的灯好好收起来了。”我加上了这样一句。
“结婚，就是往后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记得他这样对我说。
爸爸妈妈觉得我喜欢他，结婚的对象应该是喜欢的人，喜欢的话在一起就会开心。我大概是喜欢他的，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我听妈妈说，幸福既会带来快乐、也会伴随痛苦。如果因为幸福而变得痛苦——
我不想要幸福。我不明白什么是痛苦，但那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我希望他不要拥有痛苦。如果他能没有幸福也没有痛苦，一直开心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又过了几天了。我突然想知道，正在旅行的他，是不是很开心呢？我想知道旅行时怎样的感觉，就从把灯还给他开始吧。他的家不算远，不过以前由于我还没有长大，从来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妈妈，我要出门旅行，吃晚饭之前就回来。”
就算是已经长大、不再迷路的我，妈妈也会叮嘱我路上小心。那么，我是不是该提醒他更小心一点呢？但是明信片已经寄出去了，应该快飞到他身边了吧。那就算了。
只知道是在海边，就出去走，我是不是有点傻？但是既然出嫁是注定的事情，那么就肯定像能找到吧。披上蓝色的风衣，就可以在外面走了。
我迷路了。在海边的树林里，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和我一起走的黑鹿马也摇摇头，打了个响鼻。那么，就往有太阳的地方走。走到了太阳底下，是熟悉的海。头顶上有轰隆隆的雷声，就要下雨了。
怎么办呢？我没有带伞。
我躲在马的肚子下面，抱着自己的膝盖。但是海风就要卷起来、我就要被淋湿了。被淋湿过后容易着凉，着凉了会生病、会很容易死。
这样可不行，我得想想办法。
我听见前方有在湿透的沙子上踏响的声音，走过来一个年轻人，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有点像凶猛的野兽。他的衣服是很深的黑色，脸上有一道伤疤。
“我们可以一起打伞。”他提出建议，把伞移了过来。他的脸生得很好看，但是却是很难过的表情。
那把伞也好美啊，上面闪烁着各种各样的色彩，简直就像流淌的彩虹涂在上面一样。他的眼神很熟悉，我虽然不认识他，但呆在他身旁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我们认识一下吧。”他伸出了手，我握住他的手，突然有点舍不得松开。
“非常感谢您救了我。”我向他道谢，我很久没有和人道谢了，这种感觉有点新奇。他轻轻笑了笑，点了点头，我突然觉得脸有点发烫。
我不会生病了吧。
漂亮的人还和我说了一些别的话，他正在前往恋人所在的村庄。我们都是旅行者，这太好了。
“她长什么样子呢？”
“嗯，有点难描述。她的眼睛很清澈。她的嘴唇像含苞待放的蔷薇一样……总之，她很漂亮。我很久没见她了，所以我也说不清楚。”
“你是要去和她结婚吗？”
“不是，我要去看看她，然后我也要回家、回到自己的家。”他揉了揉我的头，“她以前也是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呢。不过，她就要和别人结婚了。”
我可爱吗？但我从来没有听别人这样说过呢。不对，我好像听他说过很多次了。但是那样说的他，正在快乐地旅行呢。他回来的时候还会这样说吧……但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已经快满十七岁了，虽然比他小一岁，但也快要成年了。
“你十九岁吗？真好啊。等你到了二十岁，就可以做新娘了，多幸福啊！”漂亮的人把伞往我这边靠了靠，“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你呢。你跟以前的她好像啊，说不定她以前就是这样子呢。”
漂亮的人一定很久没有见到他喜欢的女孩子了，他在流泪，他很难过。
“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如果能看见你幸福的样子，我也会变得开心。所以你要努力找到你的幸福呀！”漂亮的人认真地对我说，“不过幸福也会有难过，但即使难过，也要坚持追寻幸福、就像我一样。”
正在旅行的他也说过“喜欢我”和“幸福”，不过我觉得他最喜欢那盏灯呢。但是，他为什么要摔碎那盏灯呢？那盏灯的灯罩是玻璃做的，透明的玻璃混杂着红、黄，紫等各种颜色，点亮之后就会发出……
和现在头顶上伞颜色一样的光，伞上面流转着绚丽的色彩，似乎映照着远方的彩虹一样。雨终于停了，我不知不觉又走回家了。
我已经走到离家不远处的长亭了，“再见啦，小姑娘。”他朝我挥了挥手，走开了。我感觉自己的脸更烫了，怔怔地在那坐着。看到爸爸走了过来。爸爸带着伞，我就回家了。
“有个很漂亮的人带我回来了。”我对爸爸说。
“我可没看到什么人啊，你不是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吗？”
可能真的过了很久了吧。我摸了摸脸颊，依然有点热。一定是发烧了，所以有点想不清楚了。赶快去换衣服洗个澡吧，不然会生病死掉的。
“你回来啦，都说了叫你带伞了。”妈妈明明没有说嘛。
母亲叹了口气，“那位刚走呢，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回到了。”我知道“那位”指的是谁，我还没有和他见过面。不过我本来就没多期待，我会喜欢上他吗？说不定不会吧。
“那位很漂亮哦。”母亲把毛巾递给我，“就像是从画卷上走下来的美男子一样。他一直很想和你见一面。”
“我也看见了很漂亮的人。”我有点不服气，“肯定比那位更漂亮。”
“那位虽然脸上稍微受了伤，但是很有男子汉气概哦。”父亲突然这样说，“要是他早生二十年，还能和我一决雌雄呢。”
“明明都是一样的吧。”妈妈笑道，然后推着我的肩膀进了浴室。
泡沫映出无数我的脸，我的脸好像涂了胭脂，好红啊。为什么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一次都没有过呢。
“因为听见婚礼钟声快要敲响，所以才会这样吧。”妈妈笑着这样回答我。
啊，是这样吗？我突然觉得有点讨厌那位结婚对象了。
我做了个梦。梦中，远行的他在我面前出现了，一脸悲伤的样子。是因为我认识了新的朋友，让远方的他感到孤单了吗？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种很高兴认识那个漂亮的人的感觉。
而且，那个人说他很喜欢我呢。
漂亮的人还在难过地追寻漂亮恋人，而我变得漂亮还要很久。这可怎么办呢？
他如果知道我认识了一个漂亮的人，可能会变得生气难过吧。这可怎么办呢？
我解开开先前把灯和碎片包起来的围巾，灯的青铜底座完好无损，但是灯罩已经碎成了很多票。这可没办法修呢，用胶水粘起来吗？应该不行。等他回来，再好好想办法吧。如果我能想办法把灯修好，他说不定会不那么生气。
“妈妈，我漂亮吗？”那天在浴室里，我实在无法忍住这样问。
“嗯，很可爱呢。”果然都是这样的。“长大一点就会很漂亮的吧。”但是我很着急啊。我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我不禁想起了同样很着急的他，人为什么会着急呢？
“肯定是感到害羞了吧。不要紧，那位很喜欢你哦。”爸爸摸着我的头，爸爸的手有点粗糙，会刮起头发，不像那只漂亮的手一样光滑。我突然有点难过。
我很想跑去找那个漂亮的人，“以后我会变得很漂亮的，我会成为漂亮的新娘子，会和最喜欢的人结婚。”真想这样对那漂亮的人说，“所以你不要再哭了。”我想要这样说。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流泪，我也变得有点难过。
我没有流过眼泪，也不知道流泪是怎样的滋味。我曾听他说，真正的男子汉是不轻易流眼泪的。他曾经说过，以后他会变成真正的男子汉。他现在成功了吗？
“我连续好几天，都没有睡好。我遇到了一个很漂亮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脸颊好烫啊。这是怎么了？能告诉我吗？”
我给远方的他寄去了另一张明信片，如果是一直照顾我、最了解我的他，一定能解答我的问题吧。但他也一直没有回信，又过了好多天了呢。我的脸还是会时不时地发烫，“你肯定爱上谁了，因为你看起来十分幸福。”邻居家的女孩子看到我，这样对我说。
我看起来很幸福吗？仅仅因为遇见了一个漂亮的人，就感到幸福了吗？
我突然觉得，如果我和那位婚约对象结婚，那么我就不会感到幸福了。幸福的感受很美好，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种感受告诉他。他也会在旅行中得到幸福吗？不，他也要遇到这样美好的人，才能得到幸福吧？
“我不想嫁给那位，我觉得我和他结婚不会幸福。”
我这样对父亲说。“这可有点麻烦。”父亲挠着头，“按理说，订下的婚约是不能更改的。”爸爸突然想起了什么，变得严厉起来，“明明你也见过他面，说过喜欢的。现在退婚，人家会怎么想呢？”
我没有见过那位啊，爸爸肯定记错了。
“我说啊，你肯定是发烧了，你看你的脸色这么糟糕。”爸爸粗糙的手捂在我额头，“回去睡一觉，不要着急，好吧？”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觉得睡不着，有点透不过气的感觉。为什么呢？
“你根本不懂心疼！”我突然想起了他临行前说的一句话。
但是，我根本不会感觉到疼痛。我不知道什么是心疼。如果我感到疼痛，应该就是刚刚那样子吧？
我怎么会知道呢？在天亮的时候，我看见了太阳，之后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大概睡了很久，睡到我醒来的时候，父母亲围坐在我的床头旁，露出了一种欣慰的笑容。“放心吧，我们把事情解决好了。一定没问题的。”母亲轻轻揉着我的头发，啊，和那只漂亮的手好像的感觉、好温柔的感觉。
“你错过了那么好的人，说不定会后悔。”父亲双臂抱在胸前，“哼。那样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是条汉子。”
我突然有点愧疚。
“那位给你留下了一把伞，当做是纪念。”纯白的伞面，好像等待着写上什么一样。
妈妈再也不跟我讲什么结婚前的礼仪规矩了，我又自由了。
我时常到郊外走，希望能和漂亮的人再见。虽然我还没能结婚，我也想要祝福他，让他不再难过。但是，无论是怎样的雨，我却再也没有遇上过那个漂亮的人。
我写了几封关于幸福的心情的信给他，却都和先前一样，一直没有回信。
“我好像感觉到了幸福，世界好像变成了另外一种感觉，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很可爱，我也很容易变得开心。”我这样写下关于幸福的第一封信。
“我写信给你的现在，我觉得有点明白幸福的感觉了。但我不想告诉你……如果你回来，我就告诉你。”
我等了好多天了，如果用月来计算，数字就显得不大了。如果把年换成天来计算，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你的信到了哟。”妈妈递给我一个信封。啊，过了好久了。你终于回信啦。
“我这次一定会死。但我没找到幸福。爱你的我。”
好短，信封里掉下一缕头发。死了，就是永远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会是怎样呢？一定是跟以前一样平静、安详的，或许会露出不自觉的笑容……露出微笑……他现在已经长成男子汉了吧，他的笑容会是怎样呢？
但是，我还没告诉他什么是幸福，他也没能找到幸福。他死了，今后就要一直睡着了。永远不会醒了。再也不能得到幸福了，就算我愿意给他，他也没有办法要了。
我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想要拥有死亡，他这次实现了愿望了，我应该祝福他。
不，好像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
我拿着信笺回到房间，镜子里的我脸色有点苍白，看起来很不健康。嘴唇有点失去血色，我有点头晕，手好像一直在抖。不，应该是镜子在颤抖。地板和衣橱、窗户和吊灯都在颤抖，沙滩和鼓浪的风在颤抖，蒲公英和它梦想的远方的泥土在颤抖、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世界疯掉了，这太奇怪了……
我不能呆在屋子里面，不能呆在屋子里面。
他只是运气有点不好、所以没能得到幸福，就结束了吧。他可能只是没有预料到，在找到幸福之前，他就死了。
我抱着破碎的灯，我抱紧那些碎片，那些剩下来的东西、那些剩下来的已经没有意义的东西。碎片扎进我的手和胸口，我把脸颊埋进去。我很难过，我已经很难过了，我已经把自己刺伤了，为什么我不会觉得疼痛？
如果我能感受到疼痛就好了，我真心地这样许愿。如果这盏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具有实现愿望的能力，就请让我得到疼痛吧。
我松开手，那些碎片落向地面。然而镜子里的我，却一点血都没有流下、也没有什么伤口。本该在地上的碎片也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那一条围巾、光滑完整。灯座不见了，衣橱和书桌、床和椅子都不见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那把白伞靠在墙根——世界疯掉了，世界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走了，却唯独留下一把我讨厌的伞。
外面下着很大很的雨，地板在起伏颤抖，我找不到鞋子……我一定要出去，我觉得我应该出去，我现在就出去！
“到海边去。”我听见自己对自己的身体说，然后我便像自己所说的那样，踏着不住颤抖的大地跑了出去。地面是热的，雨也是热的——好热。我在雨中跑步，好怀念的感觉，我不能输给风雨——
要一直跑下去。我要到海边去，到和雨赛跑的地方去。
不对。我好像……为什么呢？雨中的我我不禁想起了那个漂亮的人，但我的脸不会再发烫了。在一个水潭我照见了自己的脸，嘴唇有点像紫色，脸也有点发青。
我继续奔跑。
我和他，曾经在这条路上和雨云赛跑过呢。开始，我们还拉着手笑着；最后，背着我的他、不，应该说是我们，都被淋湿了。但我那时还是很开心。
“幸福的孩子即使在战场，也能在愉快的梦中死去。”他说过，他和我一起度过的时光很幸福。那么，他现在一定在做着愉快的梦，在慢慢睡着吧。
我终于到达了海边，那个孤零零的大祈祷亭——两三个世纪前的建筑。我没有地方要去了，这里就是终点了。我蹲了下来，双臂抱住头。我应该抵达它的面前，我要许愿，我有很希望实现的愿望——
为什么我的身体在颤抖，却无法再往前迈进半步呢？
“你很疼吗？”我看见了那流淌的彩虹，那把伞。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呢？我闭上嘴，用手捂住脸，却突然觉得毫无必要了。
“我不知道。”我颤抖着回答。
摔倒了会感到疼痛，被刺伤流血会有更疼的疼痛，失去重要的人会有无法抑制的心痛。我都知道，但是，却无法感受到一分一毫。
我不是那样冷酷的人。
他轻轻把伞收起来，雨落到我的头上。温暖，带着太阳的味道。
“我知道的，你现在肯定很疼。”他抚摸着我的头。“但我没有办法帮你，我现在其实应该也是很疼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大概在做梦，我不应该遇见你的，这一定是一场梦。”他轻轻微笑着，“但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虽然看起来也不大一样，不过，不可能总是一样的吧？”
对，不会总是一样的，我知道的。
“我知道，梦外面的我一定已经快要睡着……不，他应该就要死了。但是，你为什么这样难过呢？”他继续说，露出一脸烦恼的样子。
“我应该已经死了，应该在回家的路上就死掉了。我却看见了……”
好暖的手，透过他的指缝，流下来暖和的雨水。啊，你也在哭吗？
我看见了什么？我突然有点恍惚，他漂亮的面容也有点看不真切了。我回过神来，却看不见他了。看见了碧海青天，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跪在大祈祷亭面前，双手合十。
奇异的感觉袭击了我。仿佛是在以往认知的世界外开拓出了一个世界，我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紧紧按住，我的心脏在紧紧搏动。
“你很疼吗？”突然想起了他那时候问我的话。
那个以往无论如何我都弄不明白的问题。
“我不会疼。”我当时这样说。
如果，如果他再问我一次呢？如果他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呢？
“——是的。非常……非常疼，我快哭了——我可以、哭吗？”
我捂住自己的脸，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好烫。我为什么现在才明白呢？
…………
…………
“幸福的甘霖只会降临在笨蛋身上。”我想起那句话的原样了。
“你幸福吗？”
我是笨蛋。
“我很幸福。”
我很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