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我掌管的麦田里来了一位新的居民。
他穿着一件灰绿色的背心,脖子上系着一条显眼的蓝色带子。
圆圆的脑袋上,帽子的颜色和成熟的麦子一样鲜艳。
一只大眼睛
以及一张血盆大口。
总之,他是个长相相当奇怪的家伙。
因为我比这家伙更早居住在这里,所以我理所应当的是这片地方的主人。
虽然一直以来这里都只有我一个,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统治这片麦田。
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还是要谨慎提防才行啊。想要居住在这个地方,那就必须征得我这个主人的同意才行。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居住在这片麦田的资格吧。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吧,我每天都会去观察这位新居民。
从早到晚,
一天、 两天、三天、四天……
每日如此,他总是一动不动,仿佛定格于此。
无论是烈日当空的艳阳天,还是淋淋沥沥的春雨,或是滂沱大雨。
他总是重复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一个人……
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为什么呢?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总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难道你不会感到寂寞吗?
你还真是奇怪的家伙呢。
有时候看着他独自一人的背影,不知为何我的心都会有所触动。
寂寞……
那是一种灰暗得深不见底,且无能为力的感觉。
沉甸甸的……
我很明白,也很清楚这种感受。
一个人觉得寂寞,也会害怕踏出最初的一步。曾经的我,就是这样。
不过,看着他的背影让我不由得产生,『或许他能拯救我』的想法。
所以,我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踏出这一步。
『你好,我是这片麦田的主人,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答。
『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耶。』
他没有回答。
虽然有点不爽,但算了,我心胸宽阔就不和他计较了。
『话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
我迟疑了一会儿,将心里的目的说了出口。
『你……需要一个朋友吗?』
『……』
他——依旧没有回答。
望着他圆圆的大眼睛,我擅自开了口……
『是吗!原来你也需要朋友啊!那正好让我当你的朋友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在那之后,我开始每天跑去和他聊天,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谈天说地,形影不离。
至于我们聊天的内容嘛……我们无话不谈,望着夜空数着天上的星星,讨论着地上的蚂蚁窝有多少只蚂蚁……
不过,在我们的聊天中他比较沉默,属于聆听者一类吧。
『沉默先生。』这是对他的称呼。
我从未真正听过他的声音,他也从来没回答过我任何一个问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可是每当我站在他的肩膀上时,我能感觉到——
他在听。
我觉得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自从他的到来,眼中的世界不知不觉间变得五彩斑斓起来了。
想要倾诉的话语如此之多,我该从和说起呢。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够明白吧?
曾经的我对于那种独自一个人走在这么不安稳世界的心情会感到莫名的恐惧,那种冰凉的、让人颤栗不已的感觉。
最初看到你孤独、寂寞的背影时,不禁让我想起的曾经的自己。
但现在因为有你的出现,我已经逐渐忘却了那种冰凉的感觉。
所以对你而言,现在的你,还会觉得寂寞吗?
麦田旁的小花长得很漂亮,不知道沉默先生会喜欢吗?
我试着摘了一朵,想送给他当做礼物,我想他应该会喜欢才对。
希望明天能够快点到来,我很期待他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喔。』
一阵微风吹过,沉默先生微微摆动了一下手臂,那应该是他感到了惊讶吧。
『我们不是朋友吗?所以不需要惊讶吧。』
我把花朵放到他的手上。
微风再起,这次沉默先生点了点头,似乎露出了笑容。
『只要你能够高兴,那就可以了喔。』
毕竟我们是朋友嘛,就当做是你陪我的谢礼吧。
我喜欢站在沉默先生的肩膀,靠着他的脸庞。
虽然他没有反应,依旧保持着沉默,但我觉得这份沉默……
很温暖……
望着沉默先生的笑脸,我第一次感觉到,如果什么事情是我人生中最值得夸奖的话,那应该就是我主动跟沉默先生交朋友了吧。
其实以前的我,一直希望能够交到朋友。
无论是麻雀小姐还是蜻蜓先生……
『我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不知道你……』
它们总是不等我将话说完,便像逃跑似的离开。每次都是如此,他们只要看到我,都是这样的反应。
我真的这么让它们讨厌吗?
也许是吧。
毕竟,我是一只乌鸦嘛。
算了,反正只要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哪怕只有我一个也能活下去。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正因为是一个人,我能更好地占据这片麦田。
对,没错,我就是这片麦田的主人。
这样的想法横亘于心,可不知为何内心却又一种莫名的空虚。
直到他的出现。
第一眼看到他,我其实对他并没有好感。
因为我觉得他是来跟我争夺麦田的。
但是他什么都没做。
只是独自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难道他跟我一样。
难道他也是一个人吗?
望着他,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
如果能跟他成为朋友的话……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鼓起勇气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嘣!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巨响。
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抬头查看。
但回过神来我发现,眼前的视野变得广阔,那是一望无际的天空。
沉默先生的大眼睛正看着我,仿佛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希望回到他肩膀上,但自己已经失去了煽动翅膀的力气。
倒在地面的我,第一次觉得地面原来是如此的冰凉。
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涌出鲜红的液体。
睡意笼罩着我的意识……
好累……
好困……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明明曾经发过誓一个人活下去,内心却还渴望着能有人陪我说话,希望有一个能够交谈的对象,甚至还妄想着能和那个人交朋友。
也许我不应该奢求太多的。
毕竟,我只是一只乌鸦。
雨,开始下了。身体逐渐被咄咄逼人的寒意占据。
眼睑变得好沉……
沉默先生看着我一动不动,雨水划过了他的脸颊。
不知为何,我感觉到,他在哭。
你是在为我流泪吗?
我很高兴……
啊…这时候好像不应该说高兴才对……
但是我真的很高兴。
因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表情的变化。
是你——
让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人会为了我而哭泣。
让我第一次觉得这世上还有人需要我的存在。
谢谢你。
我,已经不是孤单一个了。
即使如今落到这样的结局,但我也觉得能够遇上你真是太好了……
沉默先生……
我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诞生,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出现在我记忆中的第一个画面,是一片美丽的麦田,蔚蓝色的天空,以及吹拂而过的暖暖微风。
从那天开始,我便一直站在这里。
无论是炎炎夏日,还是狂风暴雨,我从早到晚,一直……
一直站在这里。
一个人独处的时间深邃而漫长。
太阳是如此的闪耀,望着麦田里欣欣向荣的景色,我有过一个幻想。
幻想着自己也是这片麦田的一员,这片麦田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伙伴,都是我的朋友。我经常用这样的幻想去充实自己。
然而,在看不到太阳的时间里,内心却有一种某些东西剥落的感觉。
我想这也许就是寂寞吧。
我经常会在这样的夜里思考着一个问题。
『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难道我的存在就仅仅是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我希望得到答案。
我希望有人能告诉我。
但希望终究只是希望,我很清楚根本不会有人给我答案,甚至不会有人靠近我,毕竟……
不会有人愿意与一个稻草人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我以为自己会永远孤单一个人。
直到那一天,她出现在我面前。
『你好啊。』
她没有回答。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我是居住在这里的稻草人,我的名字叫……啊,抱歉,我没有名字。请问你的名字是?』
嘎嘎!
『你叫嘎嘎吗?』
嘎嘎!
你好,嘎嘎小姐,你是居住在这附近吗?
嘎嘎……嘎嘎……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便展开双翼朝远方飞去。
『你要走了吗?好的,那下次再见……』
她仍然没有回答,默默地飞向远方。
望着嘎嘎小姐远去的背影,内心有种难以形容的情感在涌动。
难道嘎嘎小姐她,讨厌我吗……?
也许是自己不善言谈吧,要是那时候能够将言语表达得再好听一点就好了。
这样的话,也许嘎嘎小姐就能停留得再久一点了。
虽然这么想,但我却不敢奢望。毕竟不会有人愿意和一个稻草人说话的。
明明心里十分清楚,但不知为何……
心里好难受……
今天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的天空刚刚微亮,嘎嘎小姐又来了。
我难以平复喜悦的心情,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一直说了许多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话语。
而她只是『嘎嘎』地回应着我。
嘎嘎小姐能来,我很高兴,毕竟她是第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
后来的日子里,她每天都会过来。
她喜欢站在我的肩膀上听我说话,与我聊天。
这样的日子让我逐渐忘却孤独的感受,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很开心,和她聊天也很开心,她总是知道该如何把气氛炒热。
虽然,她可能听不到我的声音。
同时,我也听不懂她的话语。
但是,现在的我,很幸福。
逐渐,我开始每天期待着嘎嘎小姐的到来。
我已经不会感到寂寞了。
只要有了相见的人,就永远不会感到寂寞。
这份心情不知道嘎嘎小姐能不能明白呢?
对我而言,『无论如何都想和你说说话』是我唯一的渴望。
所以,我希望她也能明白。
然而,我只是一个稻草人……
这份心情,我该如何才能传达给她呢?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朵淡橙色的小花。
跟麦田的颜色一样呢……
嘎嘎嘎……嘎嘎……
『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
嘎嘎!
『真是太谢谢你了,我很喜欢!』
我很高兴……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有人愿意给我送礼物。
嘎嘎小姐依旧站在我的肩膀上叫个不停。
我很高兴,我迫切地希望能将这份感情传达给你。
如果你能够明白我的心情,那真是太好了。
多亏了你,才让我的世界缤纷多彩。
多亏了你,才让我走出了孤独。
谢谢你。
微风吹拂而过的麦田里,从肩膀传来她的体温,宛如一个小小的太阳般,闪耀异常。
嘣!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巨响。
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嘎嘎小姐便应声倒地。
鲜血从她的体内涌出,她颤抖的身体看上去十分痛苦。
我想要呐喊,我想为她分担痛苦,可是我做不到。我甚至连上前紧紧抱住她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我是个稻草人,我只能静静地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到……
雨,开始下了。
看着倒在我面前的嘎嘎小姐,内心明明很想哭出来,眼睛却连一滴泪水都挤不出来,因为,我是一个稻草人。
明明就在她身边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这样的感觉……
好难过。
所以,我很抱歉。
能够遇到你,我很幸运。
因为你拯救了那样的我,如果能够实现,我想再一次和你谈天说地,再一次看日出日落,再一次欣赏满天繁星。
这份心情我还能再一次传递给你吗?
事到如今,我想应该不可能了吧……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习惯孤单一人,可事实上,我还是会害怕、害怕孤独、害怕寂寞。
与嘎嘎小姐的相遇让我拥有了渴望,但渴望总归只是渴望。
如果说有些东西无论如何渴望,却还是得不到的话……
那就把它忘却掉吧。
就让我静静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