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马口铁罐,红色的、掉了漆,用来装巧克力球。
那只铁罐子的历史,已经在反复的生锈、打磨中尽数剥离。现在它里面装满了巧克力,一颗颗深棕色的球,一口咬下去,甜的发腻。每次感到不甘心的时候我就吃巧克力,把它含在嘴里,用舌头上下拨动。这时候我会想象自己变成巧克力,在温暖里慢慢融化、流出甜腻的眼泪,最后总是腻得皱起眉头、眯起眼睛,而后又更不甘心。
在这些不甘心不断累积的过程中间、那些心甘情愿的间隔里,冰淇淋一样的女孩子短暂地回复到流水的形状。七岁之前,在这种充满趣味的享受里边,我的自我意识常在想象中变得含糊,巧克力、口腔与舌头组成的整体、剩余的我是相互独立的三方,我的感受在三者中随意地切换着——有时候我是巧克力、有时候是赠与温暖的舌头……在这些含混的搅动中,我开始想,若身边真有像舌头这样温暖、柔软的东西,永远、就在它身边得到永远该有多好。
我想“永远”的承诺是一份厚礼,母亲在我七岁那年永远地失去了“永远”。在父亲过世的那个早晨,我就领悟到了这种痛苦的遗失。父亲的忌日过去了几周,到了七岁生日时,在清晨的寒彻里我突然意识到:只有我了。含糊、温暖又柔软的什么东西永远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完整的“我”。我与世界对峙着,互不相通。
父亲的死因是半个谜题。我知道只要我问,母亲就一定会告诉我。
我想知道,但我不想提问。
我知道母亲没有完整的答案,只是知道直接的原因是没有用的。就像课本的反复丢失,不过是因为有人在恶作剧。就算和作案者对质,原因多半是些含糊的、稚嫩的恶意,大概无非是因为嫉妒、因为看不顺眼、因为这样做很有趣。
但是世界不会因为“有趣”而改变。而从父亲逝去的那天起,世界逐渐就变了样。
先是周遭的小世界,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门楣上都挂着白色的丝带,母亲穿起或黑或白的衣裙。庭院里挂起了灯笼——一种纸扎的筒形空洞,上下的木框都漆成黑色,中间透出微光的部分尽是苍白。缀在底下的穗子先是紫红、再到红,再因风吹雨打而彻底褪色。
更大的世界呢?
说不清楚。幼儿园的时候,世界无非是家、汽车、校园的组合,汽车是连接喜欢的家和讨厌的学校的通道。三个大小各异的盒子粘在一块,我从这头走到那头,世界好像就那么简单。有时候,不一样的世界会从汽车的另一端长出来,就像萌发的牙齿:湛蓝的湖水、蔚蓝的天、似是而非的蓝手套、一点都不蓝的草地、没有颜色的“死”。
我的牙齿一直很好,我和它们相处得很好。牙齿一颗颗地坠落、又一颗颗地长了出来。在长无可长的时候,我就十七岁了。那三个盒子先是分离、而后是永久地被打开了。汽车搁在家中的院子里,生满了锈。家就在它原本在的地方,已经由于年久失修而千疮百孔。讨厌的学校则彻底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所有讨厌之物的聚合体:
讨厌的老师讨厌的同学讨厌的环境讨厌的自己,加起来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了。也许我应该有朋友,但是又好像太晚了。真要说起来,为什么讨厌呢?
因为课本总是丢失。
因为总是被冷落。
因为想被喜欢。
——所以很讨厌。
明明有很多可以喜欢的地方,到最后却还是觉得讨厌。说到底也就是这么没办法的事情。如果可以接受被冷落、课本总是丢失、不被人喜欢的现实,我也许能喜欢上这里和这个世界。
如果现在还像父辈的年代,有着“近路调查表”这种东西,我就在上边填上那句话吧。
UrbiEtOrbi
降福于这座城市和这个世界。
我想搞不好不是我的问题,错的应该是这座城市——如果它恰好也是无辜的,那么作恶的应当是城市外边的世界。过去的白日长而潮湿,夜晚澄澈无云。河流蜿蜒不绝,在夕阳下是灿金的洪流。城市塞满了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码头上拉响了悠长的汽笛,大江、大船、大河……
我记得这座城市是怎么死去的、它的忌日和父亲出奇地相近……死亡先是从脚上开始的,城市的皮肤变灰、失去生命迹象,死亡、或者说萧条从脚下蔓延到全身。很快,整座城市都生锈了,熙熙攘攘的人们无处可去、只得离开。
空城。
最后,红褐色的潮水淹没了城市,直到它的眼睛——位于城市最高处的广播电视塔。也许是防锈工艺做得好,也许只是单纯的幸运,它免于生锈。正在十七岁、牙齿长无可长的年纪的我,放学后习惯在这里打发时间。
今天也一样,虽说时间提前了。
牙齿又开始疼了……从门牙往右数的第八颗。
好像叫智齿。
医生说正是因为牙齿长无可长,所以才有疼痛。
烦死了。
今天好像又不一样。
有人要告白。
对我。
疼。
告白是?
告白是假意的悔过。假意为“到现在才爱你”而道歉。
是阳否阴述,让我们不要谈那些对爱可能不利的过去和未来,只看现在吧。
是一种假借死亡的恫吓,说不定我是在和世界永别前最后一个爱你的人。
很疼。
我将手指塞进嘴里,沿着门牙,一、二、三……我默默数着,当疼痛让我忘记所数的数字后,终于抵达了牙床的末端、第三颗臼齿。我用触感辨认着它的形状,周边凸起、中间凹陷,像一只小小的碗。奇怪的是,当我这样做的时候,疼痛莫名地减轻了。
如果它是一只碗,用它来盛什么呢?
我一边想着,一边眯起眼睛。
还是好疼,但是多少好了一点。
我听见脚步声。
不值得在意。
反正又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到这里来的人也不可能认识我。过去向我告白的那几个蠢货只是等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等到意识到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便知难而退。我一直是个好孩子,母亲也从不为我担心
这次主动从学校早退,更是这样了。按理说应当直接回家,但是早退的话会让母亲担心。所以就在这里打发时间,等到放学的时候。
真是没什么意思的结局,对我来说恰如其分的结局。
“总算……总算找到你——”
那个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手指为之一颤。
疼——
皱着眉头、翻着白眼,口水打湿了衣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也许我直接晕过去会比较好,可以免于难堪。
这就是我和那个坏蛋真正意义上认识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