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空中一跃而下。
——无数的雪毫无征兆,毫无顾忌地落下,就像天空变了个戏法,我便看着细碎纯白的结晶在身边一时间无中生有,又徒然地在地面上化作虚无。
我痛恨着这样的雪,他们简直就像是一种流水,或者是倏忽即凋谢的花。这样的一场雪,很容易让人想到徒劳而苍白的人生,比如刚过世的先生。
今天是来参加先生的告别式的,先生尽管有出过书却声名不显,相片上的样貌也并没有凸显其人的睿智,相反看上去更像是个干巴无聊随处可见的老头,即使如此他仍是我相当敬重的作家。这一天慕名而来的读者并没有几个,而我是其中之一。
老实说,单以作品而言的话,是很难理解到先生的智慧的。
还记得之前与先生交谈时,问到先生关于作品含义主题的问题,因为行文偏平淡的先生在表达主旨上常隐晦不显,擅自揣测的结论似是而非。
还记得先生是这样回答的:
“含义这种东西其实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我的作品是根据最近所想一蹴而就的,不如就让读者自行思考去了,也许就是平庸无才的我的一点狡猾吧。”
说出这样的话的先生定是有大智慧的,我这样确信。
“节哀顺变,以后请自珍重。”
向先生的妻子告别之后,从先生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雪中的暮色来得格外的快,不知何时亮起的路灯下,冷风夹着雪,映射的昏黄的光就像一片用旧的刀刃,有着朦胧的钝感却又让人心生寒意,于是一股无端的愁闷就如同眼前纷繁的雪般挥之不去。
“杉本先生,请等一下。”
正要离开时被先生的妻子喊住了。
“能否麻烦你送一下黑泽小姐呢,雪太大了,到她的家也有一段路。”
向着太太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纤细的女子靠在墙边,娴熟地从手中撵起一枚枚瓜子,轻轻一磕,“peko,peko”可爱得让人想起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又透着无法言说的优雅。
就好像没有听到我们的交谈,当事人就只漠不关己地站在那里,毫无搭理的意思,只有被冻得绯红的手指微颤。
我答应下来后,她才轻轻的向我点头道谢,颀长雪白的脖颈稍低,柔顺的发丝便轻颤,让我心旌摇曳。实话说,黑泽小姐是不多见的美人,凑近了看更是如此。
她自顾地来到后座坐下,报了个地名,我不禁苦笑,太太也歉意地说请别在意。
“那,我走了,请保重。”再次向太太道别后,我开动车子上路。
先生的住处在海边,在我们行驶的公路上,远远地能望见海。
车内是长久的沉默,本来能有很多打破尴尬机会,比方说搭话,或者询问要放点什么样的音乐,但我一样都没能做到。
我并不擅长与女性打交道,虽然在大学时期姑且也谈了女友,但实际上并没有恋爱的经验。原本只是比较亲近的两人,时常被朋友打趣是情侣,没有表白,也没有确定心意,就稀里糊涂地开始相处了。现在遇到黑泽小姐这样凛然不易接近的,就更令我头疼了。
无论什么都好,请说一句吧,尽管脑内有声音在一个劲地催促,但那样的我依然无能为力。
隐约地,传来了清香,在我的鼻尖萦绕,像茶或者是花的淡雅幽香让我陷入了奇异的平静,就像远方的海,甚至让我有点恍惚了。
“光滑平整的油的表面,在慢悠悠地吸进雪。”这是先生写到描述海的一句话,如今看到了雪中的海,倒更是惊叹于先生的观察与体会。或许在某一年的冬天,先生与我看到了同一片海,这么一想不免唏嘘了。
后视镜里,黑泽小姐也对着窗外看得出神,偏过身的她,稍伸着细长雪白的脖颈,眼神被发丝遮住,只看到柔和小巧的侧脸,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氛围,我分辨不出是悲伤脆弱,抑或是其他的情感,但本能告诉我至少该说点什么。
“人总不能一到雪天就软弱起来啊”
这是先生在看到雪中的海后说的话,我在这里对黑泽小姐说了出来,她有些吃惊,把头转了过来,这时终于看清的眼神里并没有一丝落寞的影子,刚才的氛围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我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感到羞赦。
“谢谢。”善解人意的她依然向我道谢。
我只紧张地应了一下,又不知怎得开始失落起来。
“这是他的话啊。”又经过了长久的沉寂,黑泽小姐又突然道。
“是啊,写得真好”话出口无比生硬,并一下把天谈死了,我想后悔却晚了。
她却毫不在意
“你读他的书?”
“是的,先生所著的每一本书都有拜读过。”
黑泽小姐又朝着我看了起来,原本澄净带着些许冷漠的眼眸带了一点热忱,我的心因此不争气地开始狂跳。
“是吗,没想到他也有这么年轻的读者。”
许久,她像是对我失去了兴趣,我也得以松了口气。
“我那里有他的一份手稿,想读吗”
黑泽小姐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我瞬间提起了兴致,
“可,可以吗?请问是那一本书的手稿?请务必借与我拜读”
语毕又觉得太失礼了,平复下又诚恳道
“拜托了!”
她被我的气势惊到,稍后才缓过来
“我想是没有被出版的,总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心中的激动更甚,却又开始思考黑泽小姐与先生的关系。
“请问黑泽小姐是先生的亲人吗?”
被否定之后我又陷入了疑惑,年轻的黑泽小姐与年迈的先生,
情人。
突然一个毫无来由的想法在脑中闪过,我立马挑眉否定,暗骂了自己一声龌龊。
好像被她捕捉到了我的神情,
“很好奇吗?我和他的关系”
面对着狡黠笑着的黑泽小姐,我立马窘迫了起来。
“没,没有。”
她脸上的笑意更甚,仿佛以逗弄我为乐
“也许就是那样的关系也说不定?”
她微笑的脸上似乎透着一丝诱惑的意味,我差点沉溺了进去,呼吸也有些不稳定。
“请不要拿先生开这样的玩笑!”只一会,我又恢复了平静,沉声对她说道,又觉得语气重了,顿时有些落魄。
黑泽小姐并没有在意
“果然还不够成熟呢”
这时的她的笑脸又变得温和而得体,但仔细看却又与之前并无不同,我不知道是我心境的变化,还是这就是黑泽小姐的阴晴不定,但令我羞愧的是,无论哪一种的她,于我而言几乎都无可抗拒。
“还有一点路就到啦”在她柔和的话音中,我木然地开完最后一段路。
黑泽小姐的住的公寓离繁华的街区并不远,但仅在此处却出奇的安静。
“请上来”
黑泽小姐请我与我同她上楼,我支吾扭捏着,想着多少有些不合适。
“要我给你送下来吗?”
“不,不敢”
她的眼神里不见愠怒,但我仍觉得惶恐,只得随她上去。到了门前,黑泽小姐并没有招待我进去,让我松了口气。
她打开灯,门外的我可以看到她住处的部分情况。黑泽小姐的家不大,应该是独居。入口旁就是一个橱柜,橱里摆放着我说不出名字的各种酒,其摆放足见主人品味。边上是个细长朴质的花瓶,瓶里看似随意地插了一朵洁白的花,我对插花一道是纯粹的门外汉,读不懂其中雅趣,但也觉得颇有意境。
除开这些,黑泽小姐的屋子就乏善可陈了,尽是整洁极简的设置,唯有自墙布到家具都是淡淡的米色可以感觉出一点女性的味道,但却明显地缺乏家庭的氛围。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没多久就出来了,手上拿着先生的手稿,我连道谢都没有来得及说就急忙接了过去,稿子入手颇沉,这可不是修辞,而是先生的这手稿确实有相当篇幅的。署名的确是先生,书名被定为“花倦”,确是符合先生的手法,寥寥两字,意境就已浮现。
我这才向黑泽小姐道谢,她此时看起来很平常,对书稿并不见太多留念,但出口仍暴露了
“请用心保管...啊不,没关系了。”
“当然,定小心翻阅。”我肯定地答复。
在得到她随便什么时候归还都可以的应允后,我离开了黑泽小姐的住处。
外面仍然下着小雪,夜色中的雪花细小得几乎不见,走出公寓时才发现就在旁边空落的花圃中植了一棵树,无数细长的枝干直直地上伸,光秃得让人感到脆弱。应该是染井吉野之类的樱树吧,突然间想到了先生的手稿,迫不及待的就想要回到家赏读了。
书在借回的当晚就已经读完一遍了,果然不负我的期待,即使是在先生的作品中,这本书也是名副其实的佳作。书中以自传的形式写了一位老人余生的几天,以最后一段最令人感触。
“我没有去到为人常道的赏樱地,那里的樱花在喧闹中败落,又被人踩踏,到最后已是不得不被扫除的落魄物事。
我想花开是喜剧,那么花败即是悲剧了。唯有独自伤神,默默承受的姿态才能体现出悲伤之美。那些只凭夸张动作与言语表现出来的毕竟肤浅,至少不够含蓄。
我由是与人群背道而行,像是被声浪推行着脚步般,我走到从未来过的城市的暗面。说来奇怪,在仅仅一河一树林之隔的这里,只见那一头灯火的华彩,以及在光照下犹如失火的夜樱,但一切又像海市蜃楼般,只见光景,声音却微弱得毫无实感。
再看到这里,竟感到一丝悲凉了。那里的繁华与这里无关,称之为家却丝毫没有那样的氛围,只是十足的客场。像男子与在外的女人,各自予以方便却绝不牵连,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的地方。
远远的,飘过来一片粉白的花瓣,像熟友的信封般,催促我来故地赴约。来到公寓楼前,是一棵染井吉野。僧人良宽曾吟到:‘久盼玉人翩然来,此朝相会复何求’,此时竟能体会一二其中蕴意。外面的垂枝樱才是初开,这里的花期已是接近末终末了。满树的花枝竭力地向天空伸展,有着道不清的疯狂。树上缀着如泡沫般淡色的花,一片片的,美得近乎虚幻。
在这样的花树下,我不免想到有着如这樱花一般的妙龄女子,挽着心爱的人的手臂来到这里,对他说道,这是我的樱树,如此一想就开始不甘了起来。
我坐到了樱树下,倚靠着她,仅次一刻,竟感觉如此花树仿佛变成了妩媚诱惑的女体,勾起了我干枯身体里残存的妄想的火焰。传说樱花树下藏着鬼魅,大概就是那样的精怪给自己下了蛊。我只木然地看着满树仿佛藏着毒,随时滴落的花瓣,却霎时困倦了,真是可怕的树。
可恶,还得回家啊,可身体一动不动,眼前仿佛也模糊了,只有嘴唇翕动,若问我,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了。好像是‘要被樱花带走了啊’,或者是‘请把我带走吧’,到最后,只有不连串的话了‘带走吧,带走吧...’,我感觉到一阵晕眩。”
先生的字迹到此为止,接下来的结尾风格与先生截然不同,看似是出自黑泽小姐的手笔。
“直到夜了,女子来到楼前,看到樱树下靠着一个好像熟寐的老人。
‘至少请不要’
女子径直走进楼,语气是不假掩饰的不耐与疲惫。
‘不要在这个地方啊。’
她很快消失在楼内的黑暗中,唯有远处缭乱的灯火与夜色不可揉合。”
结尾突如其来的一笔如同利落的刀将先生前文的缱绻忧郁一扫而空,却又添入了如暮色般不可化解的深沉,不可谓不妙。在文章的最后有先生印下的章,想必黑泽小姐所作的结尾也被先生看到并认可,如此想到就有些艳羡她了,同时这份手稿在我心目中也变得弥足珍贵。
尽管当晚就已经将手稿阅读完毕,但心中仍不免割舍不下想将先生的遗作再欣赏几遍,下定决心归还时已经到了春天。
前一天晚点联系到了黑泽小姐,被告知了今天就可以来归还。因为从我家到她公寓的距离并不算近,所以我早早地就从家中出发了。临行前我甚至还思考要不要穿得正式一点去见她,随即就被自己否决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在镜子前打量了好一阵,修弄到自己觉得得体才算结束。
乍一出远门的话,才鲜明地意识到春天已经到来了,打开车窗,吹面的风已经并不清冷了,如果先生在这里,大概会点上一支烟吧。事先说一下,先生并不是个烟民,但他的作品里曾多次写到,在春天里,偶尔点一支烟也不为过。我想如果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的话,抽上一支烟应该也与健康无妨。
再行驶一段路,远远地就能看到盛开着的樱花,从远处看去,就像半空漂浮的淡朱色花伞。等到接近了,才看出原来是垂枝樱,此时路旁已经有游人驻足观赏,我并没有下车,但为了看花也慢了一步。这里的垂枝樱花枝开得很饱满,有着惊人得犹如迸发的生机,看到像眼前的樱花的话,也难怪会想到其下会不会埋藏着尸体。
“尸体不够的话,我会毫无恶意地去杀人”此时再联想到芥川这样一句,就愈发觉得这里的静谧中竟藏着一丝血腥味,看花的兴致也瞬时被消减了。我想就是先生,也不会把这里的花看作女体的,与其说这里的花下藏着鬼魅,不如说是更加具象的事物,我于是离开。
来到黑泽小姐的公寓前,花圃里的那棵染井吉野应该已是花期将过了,即使是微风吹过也要谢落数瓣,仅站在树下,就能感到一种流逝之感。
虽然隔了两个多月,她的屋子所在却被我记得异常清晰,但为了避免尴尬,我仍给她打了电话询问门牌。
“请稍等”如此回复后她挂断了电话。
不多会,黑泽小姐就下来了。
“久等”
今天的她完全是出门的打扮,里面穿着褐色的罩衫,外面是米白色的开襟衫,和深色的长裙,无不透露着如这时的季节般的年轻气息,我这才意识到她大概与我同龄。
“看过之后真的感觉是不可思议的文章,你所作的结尾也是如此。”我将手稿递去。
“谢谢,不过你先收着吧”黑泽小姐没有收。
“衫本先生,请带我一起出去看看吧”
她发出了邀请,像平常一样得体地微笑着,让我的脑袋陷入了混乱。
去哪里,现在吗,黑泽小姐和我一起,诸如此类的想法充斥着,唯独搪塞拒绝的借口一个都想不起来。
“有爱人感到为难吗?”
“...是,女朋友”
不可思议的,一种想要否认的冲动差点控制了我,我也因此而感到羞愧。
“那就再好不过啦,请带我一起出去看看”
她的笑更加明朗起来,纯粹的仿佛不带一点意味,却有着不容我拒绝的魔力,我只有同意了下来。
“我们去哪里,看樱花吗”
“你想去看樱花吗?”
“不,只是来的时候看到路边垂枝樱开了,应该正是赏樱的季节。”
“那樱花好看吗?”
我没能马上回答,因为老实说,我并不觉得有多少值得称赞之处,硬要说的话就是花开的那股拼命的气势了。
“只是开着而已。”我老老实实回答。
“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我带路”她说着上了车,在后座坐定。
车开动,黑泽小姐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
“樱花果然都开了啊。”
路上,她突然说道。
“这里的花才刚盛开呢,我家楼下那株却已经快凋谢了。”
是正在凋谢,我正想对她说但及时止住了。
“你知道吗?”
“嗯?”
“有些山樱能有成百上千年,染井吉野却最多只有六七十的树龄,就和普通的女人一样。”
这些我姑且听过,但我想人的年龄是不能与树比拟的,只不过我没有与她说。
“先生写到的就是染井吉野吧,只有一棵的染井吉野。”
“是啊,这样想来倒有些像那株呢,可是我前两天看的时候并没有那种感觉。”
女体,鬼魅,樱花蛊,先生所写的确诡谲与唯美,从未脱离现实却又像梦话之物。
“因为先生就是先生啊。”
听了我的话,她好像陷入了思考
“是啊,他就是他。”
尽管黑泽小姐认识路,到了地方也是中午了。那里是一处自然景区公园,即便在当地也并不如何出名,出入的人非常少。
我同她就近吃了午餐,如我所料,即便是简单解决,她用餐也相当优雅自然,与此相比我就处处顾虑,相形见拙了。
“我们走吧。”
“嗯。”
我们走进了景区,看了身后的我,她笑了出来。
“你非要走在我后面吗,不用这么拘谨也没有问题。”
黑泽小姐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就跟上了,这样一来,我与她就几乎是并肩走在一起,走在林间的路很窄,有时偶尔肢体上也会有触碰,我看到她依旧是大方的样子,也逐渐放开了。
景区很大,可能在里面只步行能转上一圈,而她显然是熟悉路的,所走向都很明确,我看像旁边设置的方位牌,才知道已经快到一处湖了。
“已经到啦”
看到了湖,她褪去了平时一贯的成熟,欣喜溢于言表,像树林中走出来的精灵。但这样情感的外露只停留了一瞬,她便又变成了我熟知的那个黑泽小姐。
湖水看起来是清澈的,但很深,黝黑一片让人见不到底,只看着就有要把人吸进去的压迫之感,不光如此,声音,温度好像也要被这湖吸收得干净。
“很安静的地方。”我对旁边静看着湖面的她搭话。
“是啊,我要是自杀的话,就一定会选择这里的”
回头确认了我的惊愕后,她轻笑了起来。
“不是我哦,这是他说的话。”
“可是...”
“不是哪本书,也不是哪次采访,这是将我带到这里的他对我说的话。”
并不给我插话的余地,黑泽小姐只一个人自言自语般说着
“在这样的湖,我的身体会被冰凉的湖水包裹,沉落,不就像哑剧一样吗,我只能无力地伸展肢体,然后就慢慢谢幕了,在这漆黑的湖底,再不漂浮上来。”
“请别说了,这太...”
我想要阻止她继续说的话。
“太可怕了是吗,他说,要是我和他在一起,也是这样可怕的事情啊”
我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黑泽小姐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掩下一层阴翳。
长久的宛如静止的世界中,从她的话到眼前的光景,一切都让人怀疑是否虚幻,她突然间动了起来,才赋予了此时唯一的真实。
“我们上去看看吧,到桥上。”
我默然地动身跟上,走到湖上的白石桥。
桥横亘湖面,并没有太多特点,此时的黑泽小姐靠在桥边,纤细的身体弯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向湖面伸出,桥的石栏只到她的腹部,让人担心是否会失足掉下去,我不由得靠近。
“担心我会跳下去吗?”
她没有回头看我,闭起眼像是在感受吹来的风。
“是”
“那就抱住我”
她轻轻地说道,就像请友人帮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但我却没有动作,大脑既没有发号施令,身体也没有擅作主张,我只呆在了原地。
“唯独这个请不要做,求你了,无论如何”
头脑空白,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因为就算是先生也绝对不会愿意你就这样死去,再怎么说——”
“那你呢?”她向着我转过了身,眼神里是不假掩饰的空落。
我的脑内好像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轻而易举地崩毁了,名叫理性的天平向一侧倾斜,再旋转,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我走向黑泽小姐,重重的拥她入怀,原本高挑的她的身体真实地感受起来却意外的娇小。她没有一点反抗,手指搭上了我的后背,像安抚惊慌的孩子。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害怕看到她的表情,我于是将头埋进了她脖颈的一侧。鼻间全是她的味道,就像身在旭日,朝露和青草的花园。
黑泽小姐的身体很冷,却将那种温度全部倾泻给了我,我的身体燥热起来,呼吸如临大敌般的紊乱,心脏也按下了警铃,再这样下去,我已经不敢想像了。
怀抱着黑泽小姐,理所当然的就想到了拥有,即便再清楚不过她绝不可能属于我。又莫名地想到了破灭,此时的我只需轻轻一推,黑泽小姐就会像一片雪,轻而易举地飘落,直至洁白的身躯在湖面漂浮,消融与沉没,无数诸如此类的想法在我脑中刮起了风暴,这样持续的每一秒,既不尽欣喜,又无限恐惧。
“可以啦”
黑泽小姐轻柔地赐予我解脱,我慌忙放开,离她走了几步,视线也生硬地转到湖面,再不敢看向她。水面上映出了我的脸,另一面的我完全是一副软弱的样子,那张落魄的脸让我都想跳下去揍一拳。
悉索中,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两支香烟,用火柴点燃。
“抽过吗?”
“没”
“陪我一起”
说着,她递过来了一支,我接过。令我吃惊的,她带来的并不是柔和七星lights那种细长宛如装饰的女士烟。我看着简约粗犷的香烟,微红的一端缓慢地化作灰烬,散发出醺然挑逗的香味。另一边的黑泽小姐已经吸进一口,并很快地咳了出来,细秀的眉毛紧蹙。
我按捺住想要替她拍下背的想法,随即也抽吸了起来,温热的烟雾于是顺着气管充斥了我的身体,我感到了喉部的稍辛的痒,但鉴于她之前的样子忍了下来,再缓缓地呼出,由是一个循环,简单得让人找不到任何意义。
她并没有再吸,修长的手指夹着远未燃尽的烟,对着湖面发呆。不久,一种熟悉的眩晕再次控制了我的头脑。
“晕晕的”
我向她搭话。
“对呀”
“就和刚才一样...”
“你说什么?”她偏过头疑惑地问我。
“不,没什么。”我及时地收口。
“为什么会想要吸烟呢,在春天”
我没能立刻回答,看了会手中还在微弱地燃着的烟,和前端即将掉落的灰白。
“大概想看到烟草的灰烬吧”
与季节毫不相称的烟草灰却传递着与周围截然不同的意志,意外地使人怀念。黑泽小姐想了想我的话,没有应答。
“我还想见他一面。”
她说,桥边的她垂着头,脸刚好被发丝遮住,光听语气的话也并不觉得在逞强。
“那走吧”
我没有说死者不能复生请节哀这种混账话,打电话向先生的夫人询问了地址后,就去向先生所在的公墓。
“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啊。”路上,她突然问我。
“先生的话,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也是值得尊敬的老师。”
“不用客套也没关系。”
“就是这样的”
“真的?”她小小地吃了一惊。
“真的。”
“可是啊。”
她又开口
“他明明就是个胆小的,精明的老头而已。”
“一个特殊的,他并没有失去恋爱的能力,只不过不能免俗地把条条框框看的太重而已,假如,假如...”
她好像在想着措辞,最终却没有说下去。
我们在无言中就到达了目的地。
公墓里的环境并不是想象中的阴森肃穆,葱茏的树木无不传递着生的气息,此时却毫无违和地与这里融为一体,想来最后能够长眠于此,先生到底是有福之人。
我们很快找到了先生的墓碑,她途中一言不发,微颤的手却将她出卖。
“还好吗?”
“没关系的”她依旧面色如常,无悲无喜。
将一捧菊花与茴香相衬的花束供在碑前。
“茴香的花语”
为了唤起失神的黑泽小姐,我主动搭话。
“是赞美哦”
“是嘛。”她很快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我们开始祭拜先生。“啪”我将双手一拍合十,黑泽小姐则稍惊讶地看向我。
“我想,这种时候是不用拍响的,和新年不同的”
“啊啊”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和到寺庙祈福时一样了,此时无地自容。
“你啊,还是第一次接触到离别吧”
“是的”
所幸的,我周围的亲人都十分健康精神,想到先生的死还是我第一次经历,悲痛就油然而生。
“真幸福啊”她感叹。
我们重新完成了祭拜。
“他说”黑泽小姐突然开口
“要好好爱上正确的人啊。”
正确的人,什么样的人是正确的人呢,既没有一个人来定义,自己确认又有失客观。
先生总喜欢把难题留给别人,确实精明太过了。
“真是强人所难呢,那个老头。”她笑道,我敷衍地附和。
背对着我的黑泽小姐,头发被林间投下的光蒙上了一层光影,微褐色的,如同黄昏一般空洞温和。我的心泛起了一种冲动。
说到底,爱又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呢,是受激素控制的如同条件反射自然本能,还是大脑臆想出来告慰自己以实施欺骗的借口?我对现在的女友弥子以及那时对黑泽小姐的感情会不会是同样的东西呢?
这一切的思考因为她转向我的那一刻失去了意义。看着她,心脏狂跳着,尖叫着只限此时,即便撒谎也对她表达,然后被婉拒,再无交集并不了了之。
“我——”
“怎么了吗?”
我无法说服自己轻率地说出那个字眼,仅是面对温柔笑着的她。
“没什么,对不起。”
“嗯”
不知道是从哪里,远处飘来了一片粉白的花瓣,像雪,又像烟草灰,费力地飘行了一段,又颓然地触地。
“先生被樱花带走了啊”
理所当然地想到树下的先生,做着绮幻的梦,与花一同流逝。
“不,他被雪带走了”
不假思索的,她吐出了惊人的话,我怔然凝视了她一会,发丝遮掩的眼角安静并缓慢地流下清澈的水滴,我却连拍着她的窄细的肩膀也做不到。我也不愿思索话中的深意,今天真的太累了,
“该回去了”。
“谢谢你陪我的一天,还有,送我回来,谢谢。”
还是在门口,黑泽小姐向我道谢,她稍弯下腰,发丝打在我胸前,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好像仅仅只隔一个门槛,也许更近,是那种伸手就能将她揽入怀里的距离。
“还给你”我把先生的手稿给她递去。
“已经不重要啦,还是交给你保管吧。”
“可是...”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就这几天,明天,也许今天也不一定。”她说着,从语气里只能听出释然的开朗与明快。
“丢掉恋情的女子,去到别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不是很多见吗”
“那”
我烦躁急促起来。
“那我们还能不能见面了”
“谁知道呢”
她轻笑,仅这平常的表情都有治愈人心的力量,不知怎的,我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冲动
“请——”
请别走,请留在这里,请和我一起,无数的声音从脑海里响起,繁杂,细碎,像缓慢消失的碳酸泡沫,却寡廉鲜耻地自说自话,请适可而止一点。
“请再留一会不行吗,因为,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到过吧?去先生写到的地方...”我慌乱地组织挽留的措辞。
“像狂暴的男子一般的日本海,井中吊桶一样仓促的落日,还有失火般的夜樱……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伸出手,轻柔的覆在我脸的半边,拇指有意无意地搭在我的唇上,掌心冰凉的温度在我激动而滚烫的面颊上更感清晰。
“因为想看的今天已经看够了。今天就已经结束了哦,杉本。”像安慰孩子一样的,她温柔地说着一通话。
后面的话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至于怎么走出她的公寓的,我也记不清,只知道出来时,外面的天空还清澈地明朗着,度过的一天好像都是虚幻的,一天明明才刚开始。
对啊,一天明明才刚开始。这还早着呢,我可以买些食材回去,叫来弥子一起准备晚餐。共进晚餐后,我们还可以一起散步,去看夜晚的樱花,至少垂枝樱还在盛开不是吗,真美啊。在一天的终末,我会问她能不能留下来过夜,对了,带她去见父母也应该提上日程了,还有很多准备要做的啊……
我这时看到了花圃里的樱花,正急促地凋零飘散,好像一天之间就要落尽的样子。我顿时感到无比的疲惫,恍惚之中我走过去,跌坐在树下,黑泽小姐会不会正在楼上看到我这不争气的样子呢,已经无所谓了。无数的花瓣就在我眼前飘落,稀稀落落地,像抖下的烟草灰,却几要把我视线遮蔽了。
“雪,”
我想起与她相遇的那一天,外边正下着雪。
“雪,”
我呼喊着,属于她的名字。
“雪。”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了,只定定地看向她的,轻飘着淡米色帘的窗。
雪从空中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