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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漫长的轮回里，孟婆扮演过很多角色。男子成为过诗人，才华横溢，忧国忧民。
“你这样作诗就很好。”邻家总是携带着黑伞的女子叼着细长的烟斗，“好心提醒，不要过问朝政。不然会很惨的。”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诗人这样坚定地回答。
然后，诗人被贬，抑郁而终。孟婆安静地在床边看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是趁诗酒快意年华的旅人，她便是陪他游山玩水的知音。无数轮回的灵魂相伴，他写在词里的心结，她一眼便知。
临死前，他牵住了她的手。
“你那么聪明，莫愁前路无知己。”
她吃了一惊，但并未抽回手去。他合眼，她倚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含住了些微的泪光。
“哪里有什么知己……”
角色扮演的游戏，她越陷越深了。男子是死囚，她便是照顾男子的狱卒。男子喜欢上了邻家的姑娘，她便成了打着黑伞的媒婆。男子考功名遇到困难，她会化身贵人。男子思慕某位扬州的姑娘，不识人间烟火的神明竟然冲动地去学扬州炒饭……
可是，不管怎么做，男子走的，始终是他自己的命运，不管孟婆为他铺就的是怎样的康庄大道。
她最多，只是在他生命里留下一点痕迹。
男子的灵魂，在地狱之火的拷打下变得隐忍，忘川之雨的灼烧，只能换来他的几声抽噎。
孟婆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对男子的折磨，是对她自己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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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城门终究被外来的铁骑踏破，百姓们惊慌失措地逃离。敌军的首领哈哈大笑，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语言，任由部下蹂躏无辜的百姓。
即使死亡来临，英雄也毫不退缩。守城的将领提着砍到缺口的长剑，带领着将士们奋力抵抗。敌军人数众多，勇猛凶悍，他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
最后，精疲力尽的将军握住因为鲜血变得滑腻的剑柄，被敌人团团包围。
他徒然地挥舞着剑刃，却已经疲劳到无法看清敌人的身影。能听到的，只有自己野兽一样，粗重的喘息。
“别分心。”一声娇叱让将军重振精神。女子用手中黑色的纸伞击倒了企图偷袭的敌国士兵，把他扶了起来。
“姑娘，你怎么会……”
“我早就告诉过你，这里不安全，要你赶快调任，跟前世一样，真是倔脾气。”女子撇起柳眉抱怨着他听不懂的话。
女子看似柔弱，但是武功极高。在她的帮助下，将军奋起精神，杀出了一条血路。最后，缺口的长剑削下了敌方首领的头颅。
“早知道，就懒得问你了……”女子拍着身上的灰尘，红色的眼瞳里有一丝欣慰，“直接，替你选就好了。”
突然，她的耳孔捕捉到了金刃破风的声音，一支利箭，射中了她的肩膀。她张了张嘴，向前倒去。
“姑娘!”将军托住了她，然后转身挡在了她的身前。藏在暗处的弓箭手，最后的致命一箭射入了将军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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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是神，瞬间从撕裂一样的疼痛中缓过神来，她拔出肩上的箭矢，创伤瞬间愈合，她猛地掷出箭矢，准确地贯穿了弓箭手的头颅。
“坚持住……”她撕下了华服宽袖的一角，为将军堵住了胸前的箭伤。
血，她纤细白皙的手上，沾满了凡人的血。
天上浓云滚滚，寒冷的雨滴砸在了两人的身上。
“为什么替我挡那一箭，你的命，都不如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吗！”孟婆大吼道，她的眼中沁出了泪水。她才发现，自己的神力是多么微不足道。指引轮回又如何，她连这个男人的生死都逆转不了。
“姑娘……”将军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镶着红玉的簪子，“这是我刚赴任那天，你掉的东西吧……和你的眼睛很配，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笨蛋，我不需要!”孟婆哭着说，“这么个破烂，也就是你这头倔驴惦记，我早就不想惩罚你了，我想救你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想向命运低一次头啊，为什么啊!”
可是，将军已经闭上了眼睛。滂沱大雨中，孟婆静静地看着手中无法被冲刷干净的鲜血。她抹了一把眼泪，抑制住胸膛的颤抖，慢慢站了起来。
她撑开了手中的纸伞，为将军的尸体挡住雨水。
云纹黑伞，本是从来只在忘川之雨降下时撑开的信物，如今被她用作为凡人的遗体遮风挡雨。
她站在雨中，脸上的水痕，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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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上，孟婆看着男子跪在地上的亡魂，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怎么选，承受痛苦接受考验，还是接受命运摆布进入轮回。”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跪在地上，摩挲着手中的红玉簪子。
“我在问你话。”孟婆握伞的手不断颤抖着，“放弃吧，你斗不过命运的，不这么倔强的话，你以后的轮回会过得更好。”
“亲自给我下了诅咒，让我无法安心轮回，来世受尽折磨的，不就是你吗?”男子抬起了头来，看着孟婆。
“什么……”孟婆愣住了。
“你，希望我放弃吗?”男子的问题咄咄逼人。
“我……”一向冷静懒散的孟婆慌了手脚。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欣赏着男人的魂魄。那种生命的韧性，对于所选之路的坚持，那是她所向往的。
可是，她不愿意，再听到男子在奈何桥的哭泣和哀嚎了。她和男子的结缘本就因为她一个任性的诅咒，只要诅咒解除，她便没有了干预男子轮回的理由。
见不到他，他的下一个轮回会不会好一点?
“我，我不知道。”迷茫的神仙此时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摇了摇头。
“那，我来替你回答吧。”男人站起身来，慢慢向孟婆走来。
“你要做什么……”孟婆向后退了几步。
男人缓缓开口:“你羡慕人类对吧，羡慕人类虽然渺小，但是却没有被天命束缚，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可是，这也是命的一种。你猜的很对，凡人忙碌一辈子，奈何桥上孑然一身，连回忆都无法带走，这就是命。和你用忘川水轮回亡魂一样，我们都身在命里。”
“你知道吗，你是个恶毒的女人。”男人伸出手来，一把拔下了孟婆头上的木钗，她一头如瀑的青丝散落，“奈何桥上忘川雨化成的地狱烈焰，真的很痛，痛得撕心裂肺，每次被灼烧，我都想要放弃。”
“那你为什么没有放弃?”孟婆的眼中沁出了泪水。
“因为你的泪水告诉我，你是和我一样倔强的人，”男人微笑着说，“你还在继续着对我的观望和指引，你还想要探寻出你度化亡魂外的意义，我便不想让你失望。生生世世，你镌刻在我的轮回和灵魂里。那么这生生世世对轮回的探索，就是我的报答。”
“放弃吧，我放弃了!”孟婆说，“我们两个，都不应该再受折磨了。跟随你游历了这么久的人间，我安心了，我安心在奈何桥畔做我的孟婆了。”
“可是，你不快乐。”男子丢掉木钗，将手中的红玉簪子绾到了孟婆头上，仔细地整好，“凡人终究是凡人，力量有限。可是，你能做到的更多。”
说完这些，他退开了几步，端详着不知所措的孟婆:“还是这样好看，轮回里，我就知道少了些什么。不过，要是你能再笑一笑就好了。”
“你要做什么……”孟婆的心中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你是对的。我们两个，都不应该再受折磨了。我不是你的命，人间不是，地府也不是。你的命，得你自己走。这趟荒唐的旅程，是时候结束了。”
男人站上了奈何桥，向孟婆挥了挥手，慢慢走向对岸。
“回来……”孟婆伸出手去。她知道灵魂如果不忘掉过去，在走到忘川对岸前，便会魂飞魄散。
可是，她不能，她不能阻止男子。从一开始，她便尊重男子生生世世的选择，尊重他选择的路。
男子灵魂的轮廓，随着他向前的脚步逐渐化为了碎片，但他走的是那样的潇洒和从容。
最后，即将消散的魂魄回过身来，对她微笑。
那是桥上年轻人的微笑，是年迈的王的微笑，是诗人的微笑，是旅人游山玩水的微笑，是那个将军的微笑……
是他的微笑。
“谢谢你，轮回里的你，真的很温柔。”
男子的灵魂，在奈何桥上烟消云散。
阴风吹过，闪烁着萤火光芒的碎片向孟婆飘来，她伸出手，想要抓住这些碎片，但却是徒劳，碎片自她的指缝滑过，飘往未知的奈落。
手中的云纹伞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她颓然倒地，眼角流出两行清澈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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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蒙初开，她披上了黑色的宽袍襦裙，执着云纹纸伞来到了奈何桥边。
她是忘川的神明，隶属于地府阎王，负责洗涤灵魂前世的回忆。
她是孤独的守望者，几千年的时光，没有尽头的坚守。
她是故事的见证者，凡人一个个或感人或心酸的故事，被她的忘川河水抹除。人们只道她是忘川河畔的强大神祗，却没人知道她只是个孤独的女子。
她厌倦了无尽的使命，奈何桥上，她翘首以盼，期盼某个缥缈的愿望可以解救自己的自由。
她从那个倔强的男子身上看到了光芒。凡人的力量如同微尘，却可以反抗命运。
结果，凡人也斗不过所谓命数。
神明实在是最可怜的东西。
我的命，得我自己走，现在，要我如何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