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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方便照顾新王的日常起居,人偶住进了寝殿的一间偏房内。
烧伤的左手,被人偶缠上了厚厚的绷带。
早上,人偶为新王倒茶时,新王看到了人偶脖颈的细绳,自己扔进火炉的扳指,安静地挂在上面。
“我以为你会扔了它。”新王说道。
“主人的东西,我自然会好好珍惜。”人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似乎没有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
这样的微笑让新王厌恶。他知道她的微笑只是工匠的设定,但是他讨厌这无邪的笑容。
新王前往大殿早朝,人偶默默跟在新王的身后。众大臣对新王身边突然多出的侍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人偶担心地看了一眼新王,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新王早朝前,她会默默地给新王整理好华服和早餐。
中午,她会用受伤的手不利索地做着可口的午饭。
傍晚,准备晚餐之余,她会点上屋子的炉火,准备好王要看的书卷。
深夜,她会在新王批阅奏折时递上一壶清茶,然后悄悄为他铺好床铺。
日复一日,额头镶嵌着深石的少女在新王的生活中印下了自己的气息。
新王只是厌恶着她的活泼和灵动。
她是个人偶,她不懂人心的恶毒和冷漠,但他还是厌恶人偶的笑容。
某一天,他看着正在倒茶的人偶,说道:“以后,别再假笑给我看了。”
人偶倒茶的动作僵住了。
“整天挂着笑容,脸上的肌肉真的不会累吗?”新王瞥了人偶一眼。
“是。”人偶收敛了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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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国连绵的阴雨中,新王和人偶的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尽管两个人的交流越来越少。
人偶每次见到新王,都刻意收敛着脸上的笑容,新王也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他不需要和工具交流。
北国占领南方都城时,都城的宫殿被付之一炬,南国被世人称道的御花园化为了灰烬。
新王的祖先曾在御花园中描摹下红色眸子的神明的身影,如今,那张褪色的画像在制作完人偶后被新王雪藏了起来,直到某一天,整理杂物的人偶找到了画像。
除了惊讶画像女子和她一样的样貌,作为背景的花团锦簇也吸引了她的目光。
“宫殿后面的荒地,原本是花园吗?”某一天,人偶询问新王。
“是,不过后来被北方的军队焚毁了,我也没有再请园丁。”
“这些花,我都不认识。”人偶有些失落地抚摸着画卷上已经褪色的花朵。
“你不需要认识这些。”新王似乎并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
“那,王,可以告诉我这个女人的来历吗?”人偶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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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悠久的传说,他的祖先曾经在花团锦簇中邂逅神明,二人一见倾心。
后来南国城破,直到祖先自缢而死 他都没有祈求神明的帮助。
因为,祖先对那位美丽的神明,只有纯粹的爱,除此外别无所求。
“就是我那位愚蠢的祖先,导致了南国的灭亡。”新王的眼神阴郁起来,他想起了哥哥,想起了哥哥为了凶兽和自己争执最后离自己而去的场景。
可是听完这个故事的人偶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感触。她漆黑的眸子荡漾着柔水般的憧憬,额头的深石轻轻闪烁着微光。
“纯粹的爱……即使国破身死也不足惜。”人偶用欣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画像中的神明,“可是,爱……爱是什么?”
她问到了新王绝对的知识盲点和雷区。
他没体会过爱。从小,被压迫的不只他的哥哥,还有他自己。
无论他如何优秀,获得过多少的称赞,都改变不了他不是长子的身份。他只是辅佐那个废物哥哥上位的工具。
击破北方军队时,军队都在称颂着凶兽穷奇,没有人注意到他为军队做出的合理调度和规划。
南国的胜利,并不是只有凶兽参与的虚无童话。
南国复国,但国库亏空,民生凋敝,又面临北方新君的压力。在如此压力下,哥哥离开了他,为了追回那只凶兽。新王一个人处理着内忧外患,
其实他对当王并无兴趣,他只是想证明,他比自己的哥哥强。
没有什么纯粹的爱,所有的路,都是他一个人走的。
“爱是什么?”新王嗤笑了一声,“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没体会过的人?”
“可是,普天之下,不是没有王权得不到的东西吗?”人偶仰头,天真地看着王。新王的神情,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
“王权孤高,爱是懦夫才需要的。”新王夺过了画卷,将它扔到了炉火中,“至于你,没有心的人偶,懂了爱又能如何?工具,不配拥有感情。”
人偶静默地看着画卷在火中卷起,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在烈焰的焚烧中化为黑灰。
她没有明白,为什么王会如此愤怒。
“你,不过就是被制造出的伪物。”新王睥睨着人偶,“如果你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我不介意杀了你。”
人偶攥紧颈子上挂着的扳指,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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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王有一个深埋的秘密。
自从坐上王位,他每一夜都会被噩梦惊醒。
觊觎着南国疆土的敌人,朝堂上应付的勾心斗角,还有兄长的背叛。这一切,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了巨大的恶魔,在他的周围喘息,似乎随时要将他撕成碎片……
新王从床上一下子爬了起来。他披散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他捂住额头,痛苦地喘着气。
好冷……他拉起了被子,瑟缩在了角落之中。
那个该死的人偶……是她的愚蠢问题,勾起了本来是一潭死水的记忆。
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和天真的话语,让他想起了背叛的兄长。
是那个工匠……那是他的恶趣味吧,把人偶设计得像一个真正的人类。新王醒悟过来。
有血有肉,会哭,会笑,那家伙真的是人偶吗?作茧自缚的他似乎真的创造了一个人类。可是,新王也不敢真的使用只有骨架的工具,比如工匠家里的工具骷髅。他没有那个勇气承认,自己早就不能正常地和人相处了。
之前宫里都曾有服侍他的侍女,但都被他赶走了。他没有从她们身上看到自己所寻求的东西。
黑暗似魅影一般,吞噬着纤细的青年。
温和的火光照亮了青年。
新王抬起了头,看到身着睡袍的人偶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来了?”新王拨开湿漉漉的头发,纺织着讥讽的话语,“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您做噩梦了。”人偶静静地说。
“不关你的事。”
“我是您的人偶。”人偶将油灯放在桌上,拿起了一旁的梳子,“至少让我为您梳一梳头发吧。”
“没有被我传唤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是。”新王恶狠狠地说道。
但人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两只**的双脚没有挪动分毫。她缠绕着绷带的左手攥紧了颈子上新王恩赐给她的扳指。
她似乎在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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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的灯光下,新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铜镜,感受着人偶纤细修长的手指划过自己的长发,将头发整理柔顺。
“您有一头秀发呢。”人偶轻轻地说道。
新王愣住了,记忆里,早已亡故的母亲在给幼时的他梳头时也说过这样的话。
“刚才那句话,是工匠预设好的,还是你自己的意志。”新王的声音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人偶轻轻咬着嘴唇,露出了苦恼的表情,“我不知道,不过,我大概没有自己的意志,应该是预设好了这种时候应该对您的夸赞。”
“嗯。”新王轻轻点了点头,“你继续吧。”
“您这是第一次被惊醒吧。”人偶拿起梳子,将主人的头发拢好,“以前,我只记得您会睡得很不安分。”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新王垂下了眼帘。
“是我的话冒犯到您了吗?”梳好头发,人偶轻轻替新王整理好了被子。
她的指尖,清晰地自被褥中感知到了主人残剩的体温。
“我只是,有些怀念小的时候。”新王坐在床上叹了口气,“果然,那时候小城的鲜花,比这片荒芜的后花园好了。”
鲜花……人偶愣住了。
然后,她放下了梳子,向新王欠了欠身,轻轻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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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没有睡好的新王错过了早朝,他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时候,人偶不应该叫他起床吗?
空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窗帘没有拉开,没有早饭……
“人偶!”他皱起了眉头,寂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没人应答。
怎么回事……她是他的工具,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新王穿好衣服,匆匆离开了寝殿。
他询问了宫殿门前的卫兵,自己的侍女去了哪里。
“她说大王您让她出去的……”卫兵紧张地说。
该死……那家伙到底要干什么……新王攥紧了拳头。
“给我找。”他离开了宫殿,“搜遍都城,也要给我把她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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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闷热的天空降下了连绵的雨水,洗涤着即将入秋的天空。
那家伙,到底要干什么?王攥紧了拳头,他站在阴暗的宫殿里,手指不安地叩着桌子。
她叛变了吗?不会,他相信工匠的手艺,那确实只是个绝对的奴隶……脑中思绪万千,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新王愣住了。
我这是,在意她的离开吗?
自己已经脆弱到,害怕被一个人偶背叛了吗?
他捂住额头,叹了一口气。他恶狠狠地在心中说道:那只是个人偶,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就像自己的懦夫兄长,没了他,自己一样万人之上。
这时,卫兵走进了宫殿。
“大王,我们找到您的侍女了,她在北边的集市。”
“集市……她去那里干什么……”新王站起身来,他扯过一旁的外衣,向宫外走去。
“可是,大王,外面还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