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的黄昏,热闹的笑声在宫中回荡,高高挂起的灯笼晕染着火红的夕阳。
那一天,暴君立后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北国。百姓们纷纷感叹着,曾经性情乖张的王居然会接纳一个无名村落来的平民,
而且,还是一位哑女。
只有王身边的家臣才知道,两个人走到一起,是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克服了怎样的磨难。
宾客们喧闹的笑声中,家臣坐在角落里默默饮着一杯清露。看着新郎和新娘嘴角漾起了幸福的笑容,他也微笑了起来。
家臣愣住了。他是王最忠实的臣子,也从心里爱戴王后。
可是,那终究是别人的幸福。
二十多年了,他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笑容。
幸福终归是和自己无关的事。觉得胸中透不过气的家臣站起身来,向庭院走去。
无人留意到他的离开。
·
深夜,宾客们散去,宫殿内一片狼藉。
家臣发着呆,看着院子里被月光映照得清冷无比的满树桃花。树枝上,还挂着王后拴上去的红色穗带,虽然它们都在风尘中褪去了颜色。
“你有什么心事吗?”王醉醺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家臣回过了身,直视着王金色的眸子。
“大王,我以为您醉了……”他皱了皱眉,“王后呢?”
“喝醉后在屋子里睡着了。”王回头透过窗户宠溺地看着趴在桌上小猫一样蜷缩的女孩。
“对不起,大王,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够送给您和王后。”家臣歉疚地说。
“她就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王倚着桃树,清秀的手指拨弄着盛放的桃花,“要不是你的调查,我本来没有追回她的资格。”
“那是您自己努力的结果。”家臣有些哀怨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又能给您什么呢……”
“你怎么了?”从酒意里清醒几分的王疑惑地看着家臣头顶飘扬的蓝色发带。
家臣只是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动摇了自己。是王后为着王努力的模样,还是王从火中救出那个女孩的背影,抑或是两个人脸上满足的微笑……
“大王,我想回家乡看看了。”他说出了这句在日后的自己看来荒诞无比的请求。
·
他并不生来是那位王的臣子。
饱受野蛮妖兽侵略的北国边境,一个小小的少年顶上了战死的父亲的空缺。
那个时候,他弱小到连剑都拿不稳。
然后,少年踩着战友的尸体,用手中的剑刃贯穿了第一个敌人的胸膛,滚烫的热血喷溅到了他污垢的面颊上。从那时起,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那时候的他,比侵略的妖祸们更加疯狂。他整日怀抱着磨钝的短剑,用阴郁的目光注视着所有人。
拔节生长的骨骼里,是对父母的死,对自己命运的仇恨和愤怒。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没想过自己的归宿,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用手中的剑徒劳对抗着命运的不公。
军队的人都远离着这个乖僻的士兵,就连长官也不想向他搭话。
渺小的他如一团盛放的火焰,以自我毁灭的速度燃烧着自己,吞噬着周身的一切。
直到那一天,京城名叫郁光的大家主带着年幼的王子来到了边城。
·
边城的一队士兵和侵袭的妖兽同归于尽,无人生还。
可是他回来了,没有人知道瘦弱的少年,是凭着怎样一股力量突围的。
迎着晨曦的微光,浑身是血的少年野兽一般地喘息着,他的伤口散发着灼热的气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但他还是没有放下手中的剑。
“王子,这就是我曾经对您说过的边城。”郁光对一旁生有金色瞳眸的男孩说道,“我们灭了南国,中原是我们的天下,可是这天下并不太平,人妖殊途。妖祸渴望着人类的鲜血,对抗他们,便是边城的责任。”
王子仰着头,看着郁光英俊的面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年幼的王子想起了些别的什么。在他的记忆里,郁光的面容,似乎从未受过岁月的影响。
然后,王子看到了缓缓走向城门的年轻士兵。
“站住,来者何人!”守城的士兵对即将死去的少年大喝道。少年张开嘴,风沙灌进了嘴里,他想说话,可是干涩的嗓子仿佛被堵住一般。
“打开城门!”王子焦急地制止了准备放箭的士兵,“你没看到吗,那是人类!”
“可是,王,外面还有妖祸在游荡……”士兵谨慎地说。
“我说了,打开城门!”
旁观的郁光并未制止王子,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绝望的少年跪倒在了地上,他攥紧了手中沾满鲜血的短剑,贪婪地呼吸着似乎是生命中的最后几丝空气。
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吧,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就算怀着太多的愤怒和不甘,也会有燃烧殆尽的时候。
一双小小的手扶住了少年摇摇欲坠的身躯。
他抬起了血污的眼皮,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王子扶起了他,丝毫不在意肮脏的鲜血污浊自己的华服。
那双金色的瞳子,在年轻士兵污浊的世界中阳光一般地闪耀。
那时的少年已经认定,自己的一生,都是那位王子的利剑……
马车上,家臣看着晦暗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离边城越来越近,空气仿佛都带上了一层寒意。家臣拢了拢身上的衣裳。
离开前,王拉住了他的胳膊。
“那个地方除了带给你痛苦,还有什么值得你回去的?”
“我只是,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家臣哀伤地笑着说,“我想,
哪怕找到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好。”
·
他和王心里都清楚,那座城,只是寒冷的迷宫,除了迷失的心,家臣在那里一无所有。
付过了车钱,家臣循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曾经的家。
他有多久没有回来了?是被王接走的时候吗?不对,当母亲病逝,父亲战死沙场后,他便再未回到这里。
小小的院落里长满了杂草,他用佩剑的剑鞘拨开高高的杂草,草叶上的露珠沾湿了他的长靴,家臣来到了屋内。
除了腐朽的陈旧家具和扬起的灰尘外空无一物。
他的住址本就荒僻,无人前来再正常不过。行事一向缜密的家臣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转,衣摆搅动着空中的扬尘。
他到底在寻求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然后,他看到了屋里的角落里的某样东西。是一方洁白的丝帕。和屋内其他腐败之物不同,这方丝帕,有着崭新的气息。
有人来过?家臣环视四周,皱起了眉头。
·
家乡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但其实一切都变了。边城不知何时变得热闹繁华起来,还多了一座名为“玉楼”的建筑。
名字还算风雅,家臣打量了门店一眼,就知道那不过是供当地有钱人寻欢作乐的场所。
当年目送他去参军的邻居,有一些变成了精明的生意人,有些仍然是老实的庄稼汉,还有一些,成了眼神不好的老人,
但他们,都忘记了自己曾和一个心中满怀仇恨的孩子做过邻居。
作乱的妖祸被消灭了,曾经动荡的边城恢复了和平,在他受伤昏迷后,郁光深入山林,结束了妖灾。
没有战争,没有仇恨。黄昏降临,街灯亮起,家臣才发现繁华的灯光中,自己是如此地孤独。
如果自己当时也生活在这样一座和平的边城,那……他没有继续往下想。
也许他会变成那些邻居的一员,但总比现在过得好。王对他很好,但他拥有的,只是空虚而已。
腰悬佩剑,身披锦缎,头戴蓝色发带的英俊青年,落寞地走在了街上,仿佛和周围热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忽然,家臣的耳边爆出一阵激烈的喝彩声,他回过头去,是那座玉楼里传出来的。
寻常市井的低俗歌舞,有什么好看的?
他皱了皱眉头,怀着那么一丁点的好奇走进了那座玉楼。
·
刚一进门,一群衣着暴露,身姿曼妙的女子便围住了他,同时还有烟草混合着酒精的浑浊气息。
他所服侍的王一直过着禁欲一般的生活,他跟随着王,对于这样的场所,没有任何的经验,这些东西几乎劝退了他。
但是他还是看到了,中间的高台上,身披红纱,倒提长剑的女子。
她便是玉楼的头牌舞女,高台上,她抬起的纤手,落下的脚尖,白皙脖颈滚落的汗珠,被沾湿的发丝,水濛濛的星眸,苍白的薄唇,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摄人心魄而生的艺术品。
家臣将手按到了剑柄上。
那不是凡人的姿态,那位舞女,是个隐藏市井的狐妖。
只论姿色的话,王后并不比她差。但是那股扰人心魄的气息,绝对只有山野的狐妖才会拥有。
不过,他还是没有拔出佩剑。他不是极端的复仇者,妖人本无不同,都有善恶之分,他不会对只是想要好好生活的妖类出手,他也没有那份闲心。
随着舞女一支来如雷霆,罢如江海的剑舞,看客们的喝彩声热烈到了极点。
舞女向四周的看客鞠着躬,她轻轻地喘息着,剑上的清光随之一起颤动着。
可是,吸引家臣的并不是那一股妖异的美丽,而是她剑招末尾的那一丝落寞。
他记得那种寂寞,在夜深人静自己独自一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
舞女微笑着,离开了高台。
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家臣摇了摇头,退出了玉楼。
·
只是场无聊的舞蹈,没有接触过妖怪的人当然对狐狸的魅惑之术毫无抵抗力,离开玉楼的家臣失望地想。
夜已经深了,他望了一眼玉楼红通通的灯笼,是该找个旅店住下了。
忽然,他看到玉楼一旁的暗巷里,闪过了熟悉的红色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