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痛……恍惚中,女子似乎能听到青年急促的鼻息,感受他怀里的温度。
青年湖水一样深邃的眼瞳,在她的幻觉中化为了蓝色的光团闪烁着。
他们,又回到了家臣废弃的家中。
她伸出指尖,似乎摸到了他手上烧伤的痕迹。
为什么要来救我……她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呻吟。
恍惚中,纤细的手指抽开了她的衣带,包扎着她肩头的伤口。
好暖和……她安静地将头颅靠在家臣的肩膀上,然后沉沉睡去。
·
醒来的舞女睁开眼,看到了一旁闭目养神的家臣。
她用小臂遮住了眼睛,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
“你醒了。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吗?”家臣觉察到她醒了过来,皱了皱眉头。
“是我魅惑之术的修为,强大到了让你为此犯傻的地步……”她的眼瞳中散发着隐秘的光芒,“还是,你的伪善驱使着你做到这一步?”
她的目光扫过男子,他的衣袖边角有了烧伤的痕迹,手指也缠着绷带,应该也是烧伤所致。
舞女注意到,肩膀的伤口被细心地上药包扎过了,身上也换上了新的干净衣衫。看来,眼前这个人,似乎很擅长照顾别人。舞女看到,家臣的面庞有被浓烟熏黑的痕迹。
是连脸都来不及洗吗?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把药汤喝了。”家臣将摆在床柜的药汤推给了舞女,他并没有回答舞女的问题。
舞女垂下了眼帘,端起碗将药汤咕噜咕噜地全部喝了下去。
“好苦……”她小猫一样地闭起眼睛,咂了咂嘴。
“你想要什么?”她直白地询问着家臣。
“什么意思?”家臣抬了抬眉毛。
“我不想欠你的。”舞女倔强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好好养病。”家臣语气平淡地扔下几个字,随后走出屋外。突然,他听到屋里一声巨响,赶忙回到屋内,却只见舞女把碗摔了个四分五裂。
好痛……舞女肩膀的伤口似乎有些裂开了。
“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啊!”顾不得严重的伤口,她大吼道,“你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一个下贱的舞女配不上去报答你吗?我才不稀罕你的施舍!”
家臣的冷漠和孤傲,深深刺激了她努力想要遗忘的自尊。
“你这个怪人!”赤着脚的舞女不顾身体虚弱,愤怒地来到了面无表情的家伙面前,她望着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青年,冷笑了一声,“呵,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这样的帮助,我不接受!”
她做了此生最大胆的一个举动。绯红色的妖力在空气中荡开,她的头顶,两只狐狸状的耳朵显现出来。
妖怪在人类面前暴露自己的真身,与自杀无异。
“看到了吗!我是十恶不赦的妖怪!”妖力的波动牵动了伤口,虚弱的女子努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你在帮助的,是个该死的妖怪!你会被我吸引,只是因为我身上的魅惑法术而已。现在要么你把我杀了,去找官家领赏,要么就把我扔出去,让我自生自灭!”
她经历过什么,眼前这个锦衣玉食的青年人不会懂,她不需要他虚假的怜悯,她也不相信,残忍的命运会带给她丝毫的善意。
用尽了力量的少女合上了眸子,身体向前倾去。一言不发的家臣轻轻地将她抱起,缓缓放到了床上。
他垂下眼帘,看着昏迷的女孩脸上残留的不忿和哀伤。
心中隐秘的伤口被打开了,女孩脸上的表情,触及了他被时间的灰尘掩埋的记忆。
·
性格乖张的女孩,一面周旋在世间最肮脏的灰尘之中,一面又敏感地保护着过剩的自尊。
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依靠,命运的严苛让她原本温和的性格变得暴戾和乖张。
家臣看懂了她的挣扎。因为,他也曾这样在苦难中挣扎着。
十年前王和郁光接他回宫的时候,他成了那位王的书童。
他永远是宫里最沉默寡言的那个人,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冷眼审视着所有的路人。
手中不需再手握利剑,心灵中残剩的只有空虚。他羸弱的灵魂,似乎早就习惯了战场的硝烟与咆哮。
直到,时间证明了,王的仁慈,确实是他最为真挚的情感。
王的父母被郁光害死时,哭泣的王对他说:“怎么办,我现在只有你了……”
于是,他的手重新握起了剑,但并非为了心底的仇恨。
坐在院落的台阶上,家臣用手拨弄着长长的杂草,看着天边的晚霞,轻声叹了口气。
他帮不了舞女什么。他只是一具一无所有的冰冷躯壳而已。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他微微侧过了头,看到了醒来的舞女,她一双毛茸茸的狐耳在风中敏感地颤动着。
舞女用手扶住门框,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了咬苍白的下唇。
她问道:“为什么坐在这里?”
“你似乎不愿意看到我。”家臣站起身来回答。
“你……不害怕吗?”女子不安地看着家臣,她指了指自己头顶的耳朵。
“我早知道你是妖,”家臣说道,“你的魅惑法术,在遇到你的第一眼,就被我识破了。”
“很遗憾,”家臣耸了耸肩,“我不是你说的那种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妖怪,我多少见过几个。”
妖怪的手上沾着他的父亲的血,他的剑上也缠绕着妖族的恶魂。
·
“你,你早就知道……”舞女愣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骗人……”
“我以前是边城的士兵,后来被某位大人接走。”家臣说,“所以,妖术我还是认得几个的。”
“不可能,你绝对在骗我!”舞女倔强地说,“人类,人类哪有一个好东西!”
“我以为你在人间待久了,会多了解人类一点……”
“我怎么了解!你想让我怎么了解!”舞女大吼,“你们人类,在杀死我的父母时,我就已经看透你们了!”
此时,激烈争吵的二人都没注意到,家臣的小屋外,闪过了某道黑色的影子。
看不见的风暴,正在二人身后酝酿。
·
十年前的边城,妖祸横行。最终,在某个大人物带着金色眼瞳的王前来视察时,妖怪们全歼人类军队的恶行激怒了年幼的王。
“郁光,是边城妖怪太强,所以妖怪们如此横行霸道吗?”年幼的王子看着病床前昏厥的小家臣,问道。
“是我的管理疏忽了,”郁光微微摇头,“边城的军队确实太过羸弱。”
“这事,可以交给你负责吗?”
“感谢您的信任。”郁光的唇角勾起了一丝轻微的笑意。
就在刚才,军令已经发出,附近城池的兵将,全部调来了边城。
夜晚,手执火把的军队在身穿银甲白袍的郁光带领下出发了。
边城外阴森的森林,化为了一片火海,领头的,是一位白色的恶魔。不管是邪恶的妖怪,还是善良,不问世事的小妖,抑或是日后可能修炼为妖的草木,全部在剑与火之下化为了灰烬。
“躲在这里,不要出来……”年幼的狐族女孩只记得父母把她藏在了一旁的衣柜。然后,身披银甲的男人的利刃,贯穿了母亲的胸膛。
透过衣柜的缝隙,母亲的一滴鲜血溅射在少女的脸上,她捂住嘴巴,瞳孔疯狂地颤动着。
不行,不可以哭……狐妖的魅惑之术,会因为泪水散尽。她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郁光离开前,一把火烧毁了少女的木屋。
等到遍体鳞伤的少女爬出木屋的废墟,眼前的山林,已经化为了一片焦土。
·
“难道,所有的妖族都是坏人吗!”舞女大吼道,“我的父母,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你们这样赶尽杀绝!”
家臣只是垂手沉默着。
“不说话了?”因为激动,舞女头顶的狐耳不断颤抖着,“是没有辩白的理由了吗?”
“没有。”家臣点头承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幸,我知道我不理解你的感受,但是,我们不能总活在憎恶里。”
“哼,这就是命运对我的态度……”舞女回到了屋内,“要让我经历这一切后做到和你们这些普通人一样,对不起,我做不到。”
家臣望着舞女的背影,叹了口气。
她决绝的话语,勾起了隐藏的惨痛回忆。
·
他真的想要搭救她,怀着愤怒对抗世界的人,无论如何,都会走上同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
舞女似乎很讨厌自己……家臣没有回去,心绪一团乱麻的他一直坐在院子里,直到深夜。
……病逝的母亲和战死的父亲,虽然这样说很悲哀,但两个人的身影,确实已经在他的记忆中褪淡了。家臣努力地回忆着。可是越想要回忆,胸腔便会堆积起悲伤与愤怒积累的混合物。
家臣的头颅倚靠着门框,他慢慢合上了眼帘。
困倦的他伴着院子的寒风和冷冷的月光沉沉睡去。
·
深夜,无法入睡的舞女偷偷下床。他没有回来……舞女打开了内门,看到了在院子里睡着的家臣。
笨蛋,这样子不会着凉吗?
她没有告诉家臣,她并不讨厌他,她只是憎恨命运。
她也没有告诉他,在家臣待在边城的这段时间,他每次路过玉楼的背影,都被倚在门框上的她看在眼里。
她所背负的过去,和头戴发带的青年相比,实在太过沉重,没有人对她伸出过援手,就算有,她也一定会决绝地挥开。
但是当熟悉的身影为她冲进玉楼的大火中时,他那哀伤而深邃的眸子,真的触动了她的心弦。
可是,如果不是被我的妖术吸引,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就连她,都讨厌着现在的自己。
月光下,少女对家臣的肩膀伸出了手,想要让她进屋去睡,但手最终僵在了半空。
“哼,你愿意在哪里睡便在哪里睡。”她抽回手,转身回屋。
然后,女子又折返回来,轻轻地为熟睡的家臣披上了卧室里拿来的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