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忆消散，白的玉佩失去了以往的光泽，少年攥紧了黯淡的玉石，呆滞地看着怀中将死的女子。
“你是……地府的孟婆……”
“哎呀，把我的记忆也看过了吗……”孟婆苦涩地微笑着，“本来白就不是我的名字，只是为了让你叫得顺口而已……”
“抱歉，”她歉疚地垂下了眼帘，“神明的哀伤，不是你应该承受的……”
曾经短短二十年为人的片段，和恋人的生离死别，在地府栖身，目睹着前辈挣脱命运的轮回，审视人间的喜怒哀乐……最后，无力地凝视着宿命的崩塌。
千年来，游离于时间之外的神明，一直在失去，失去手中紧紧攥住想要保护的东西。
“呵，本来，以为可以握住你这个小徒弟的，看来，还是做不到啊，”孟婆抬起胳膊遮住了双眼，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力，神明拥有无尽的生命，也注定只能被命运左右。但是你不一样。你是人和妖诞下的血脉，你可以选择。围绕你的，不应该只有仇恨。”
“我不会阻拦你报仇……”孟婆放下胳膊，凝视着少年迷茫的眼神，“小城的人类并不无辜，可是报仇前，你要想清楚，你父亲的死，是市民的错误，还是人和妖自古以来的隔阂和妖祸所激化的矛盾。”
“我……”少年回答不出。那一瞬间，他的心灵发生了动摇。
“你知道吗，之前我的寄托，是他，后来，是我尊敬的前辈，再后来，是忘川和这片土地的生灵……现在，是你。我一直坚信，你可以做到更多。”
“你这样强大都要被命运束缚，我一个异类，又做得到什么……”少年身后的单翼无力地低垂着，象征着他的迷茫。
“不为仇恨而活，而是为自己而活，”孟婆攥紧了少年的手，柔和的温度传递至少年冰凉的指尖，"混沌没有给你展示全部，你也没有真正用眼睛看过这个世界。你身后的羽翼，不应被命运左右，应由你，自己来决定。”
“我身后的羽翼……”少年看着背后漆黑的单翼，一片黑色的羽毛，从他的记忆中带出的羽毛自眼前飘落，随长风向远处流离。
少年正握着她的手，将妖力传送给她，维系着她最后的生命。
“对不起……”少年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要是我可以早一点听你的话……”
孟婆温柔地擦去少年眼角地泪水，轻声说道：“神明的坠落，是无法避免的。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不行！”少年拼命摇头，“我不允许。为什么，为什么我爱的人都会离开我！为什么只有你要面对这样的结局！”
“对不起，我也，很想留下来啊……”孟婆歉疚地说，然后她微笑起来，“不过，为你去死的话，不管多少次，我都会做的……”
“因为，那种拼命追求着内心所求的身影，”孟婆攥紧了少年的手，“我真的无法拒绝。”
少年无力地抱着怀抱里孱弱的神明，清澈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孟婆满足地说，“我啊，飘零了一辈子的命运，终于还是在世界上刻下了一点印记。我希望，即使在我走的时候，你也可以笑着面对一切。”
“……好，我答应你。”少年背过身去，哽咽着点了点头。他转身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这样子告别，确实不怎么浪漫呢。”城市废墟中的孟婆微笑着，感受着少年的温度，“答应师父，不要再为逝去之人哭泣了。”
她举起手，抬起了小指，少年的手指颤抖着，勾住了她的手指。
握住少年手掌的手逐渐松开。孟婆双眸的目光开始逐渐黯淡。
最后，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了指少年的心口。
“问一问，这里，你想要做什么……”
她慢慢合上了眼睛。陨落的神明，经过数年的挣扎后，残余的生命终于燃烧殆尽。
少年小心地让白倚在一旁的墙壁上。他抬头看着漫天的瘴气。
神明的力量消失，屏障碎裂为了片片光华。
混沌四只猩红的眼眸逐渐向少年逼近。
“碍事的家伙终于走了，你这只小鸟，又能做到什么？”
“做到你无法想象的事。”孱弱的青年昂着头，自光华碎片中凝视着混沌。
·
地上破烂的白色纸伞逐渐抬起，嬗变为了闪着莹白光芒的羽毛，环绕着少年的身躯。
“哦，事已至此，还要负隅顽抗吗？”混沌再次凝聚着力量，“呵，你的父亲要是知道你为了保护自己的仇人，恐怕会死不瞑目吧。”
“我不为这座城市而战……”少年攥紧了拳头。他能感觉到，白那双哀伤的眼眸，此刻正在注视着自己。
“我不为过去的仇恨而战，也不为她守护的人类而战。我为我自己而战。”少年坚定地说道。
“杀死我父亲的，是人和妖世世代代的偏见。”纸伞嬗变的白羽组成了少年的另一只翅膀，闪烁着晨曦一样的光芒，和另一只漆黑的羽翼辉映着光芒。
“你们妖祸，便是推波助澜的行凶者。”
混沌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瘴气铺天盖地地砸向了渺小的少年。
少年伸出了纤弱的左手。
前所未有的狂风在他的手中凝聚，吹拂着他的发梢和衣袂。
那是连他的父亲，都未曾到达过的境界。
狂风瞬间撕裂了瘴气，少年振翅飞起，和混沌对峙。他的眼底，闪烁着白色的光焰。
“这是……”看着少年黑白交缠的双翼，混沌第一次有了惧意，瘴气有了退缩的架势，“这是神的力量……”
同时拥有着人和妖的血脉的少年，继承了孟婆冥界的神力。
“不可能！神明早就全部陨落了……你这种虚无的力量，怎么可能击败得了我！”
混沌疯狂地催动着瘴气，一层又一层的灰色浓雾包围了少年……然后被他身旁强大的风压吹散。
“我不是神明，我的力量，是我自己的力量……”少年回望着安静地倚在墙边的白衣女子，温柔地说，“只为自己而活，这，大概就是她所期待的姿态。”
“你这家伙！”混沌嚎叫着，整个身体向少年压去。
少年扇动着黑白二色的羽翼，轻轻伸出手来。
凝聚的狂风自混沌的内里爆炸，瞬间打散了混沌的身躯。
神明和妖的力量都来源于神秘，神秘早已陨落。少年心中闪烁的，恐怕已经是神秘最后的光辉。
即使是四大凶兽之一的混沌，在神秘的最后力量面前也只是一张脆弱的薄纸。
双翼化作黑白二色的羽毛飘散，少年缓缓降落地面。
他一脚踩灭了混沌燃烧着的最后的火焰，然后向杀死了父亲的采药男人走去。
“现在，你还是要杀了我吗？”男人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你们杀了我的家人，我不会原谅你们，”少年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男孩，“可是，我也不会为了仇恨杀人。”
比起仇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少年转身，轻轻抱起了孟婆纤弱的身躯，小心地如同害怕惊醒一只沉睡的猫。
然后他振翅飞向远方。
·
从前，有一个可悲的女人。
她的恋人死在了冰冷的城墙下。
本应该死去的她被神明强硬地扭曲了命运，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千年的时光，她随着一袭黑衣的身影伫立于三途忘川之上。
她接受了神明的身份，哀伤地注视着凡人无可逆转的命运。
后来，命运连她注视众生的权力也剥夺了。
千年的时光，在这个世界，她一点痕迹都未能留下。
直到她遇见了被火焰亲吻的少年。
在自己模糊的心海中，她可以看到一个黑衣女子曼妙的身影。女子打着黑色的云纹纸伞，并未回头。
她想要追上女子。但二人之间，似乎隔阂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你果然不适合成为神明……”女子这样对她说道。
“是吗……”孟婆失落地低下了头，她苦笑着说，“我也觉得……成为神明的日子里，我过得并不快乐。”
“可是，你做的很好。”
孟婆惊讶地抬起头来。她分明听到了，女子鼓励的声音。
然后，打着黑伞的女子逐渐远去，直到模糊的身影融入黑暗之中。
白笑了起来，发自内心地微笑着。
她的眼底，浮现出了少年孤独但是坚韧的背影。
“我想，他也会像当年的你一样，勇敢地活下去吧。”白的身躯逐渐在黑暗中破碎。
·
少年和白的木屋荒废了。
太阳照常升起，少年低头看着山巅这块小小的坟茔。
这是白的安息之地。
少年的手中，紧攥着白的那枚绿色玉佩。
再见了，曾指引迷途旅者的灯塔。
少年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