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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贫瘠的花园,有两株伴生而成的植物。可以让生灵忘却一切悲伤的忘忧草,以及,帮助众生寻得失落记忆的常生花。
人类脆弱的记忆如同瓷器,想要摔碎瓷器很简单,但是复原的工序却异常复杂。
常生花,就是修复记忆这种瓷器的限定胶水。
“这花我要了。”虞渊指了指那朵黄色雏菊一样的常生花,仿佛他指着的是花店里的某件商品。
“最高神大人,即使是您,也提出了让我很难办的要求啊。”阎王恭敬地微笑着,他俯下身去,纤细的手摘下了常生花,“这可是地府举世无双的珍宝之一,是由承载了无数东土人类记忆的忘川河水灌溉而成,就连孟婆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的宝物……”
“既然能向你开口,我便不会白要你的东西。”虞渊看着阎王的脸庞。传说,这位神的右眼,是能够看破东土生灵生死的“生死簿”。
不过,这能力对超脱时间之外的最高神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一个愿望,我可以答应你一个不是很过分的愿望。”虞渊拿过了阎王手中的常生花,仔细端详着它,“啧,常生花和原初神明的许愿石,要好好选哦。”
“您根本没给我选择的余地吧,”阎王苦笑了一声,“不过,我真的有一个不情之请。”
“地府是掌握东土生死轮回的地界,我希望,您可以给地府一个‘创造神明’的资格。”阎王微笑着提出了这一请求。
东土的神明,只是被人类冠以了祝愿,连通着虞渊力量的伪物。如今,伪物竟然妄想创造神明。
“以地府的力量,确实可以做到。”虞渊爽快地说,“好,我答应你。你遴选的神明,也可以复刻我的力量。”
“那么,交易就成立了。”阎王松了口气。
“……”虞渊注视着常生花柔嫩的花瓣上一颗小小的露珠。那颗露珠上,倒映出了他的脸庞。
他轻轻扯下了那片花瓣,微弱的蔷薇一样的蓝色火光绽放,这片柔弱的花瓣化为灰烬飘散在地府永不见日光的风尘中。
想要地府拥有创造神明的资格并非阎王的心血来潮。他的手下,孟婆,似乎在那条忘川河里,倾注了一点麻烦的情感……
“不过,最高神大人要恢复凡人记忆的常生花做什么?”
“你的眼睛,不是可以看透万物的命运吗?”虞渊端详着手中的小花,随意地说道,“尽管去看好了。”
阎王沉默了。他的生死簿,看不透这世界最高位的存在。
或者说,无法完全看透。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的未来,像一片闪烁的美丽星空。
宁静,空灵,又充满着哀伤。
“看不透的话,就当输给了我,再给我一样东西好了。”虞渊微笑着说道。
“大人,您这是在勒索。”阎王叹了口气,“而且,您的力量,就算掀翻整座地府也没有问题吧。我这里应该没有大人需要的东西。”
“先别着急推脱嘛,”虞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我有分寸,不是索要,只是借用而已,用完了就给你还回来啦。”
“不知道最高神想要聪敝府借什么?”
虞渊将目光投向了阎王腰间的鬼令。阎王护住鬼令摇了摇头。
“我不借这个,鬼令的强度想要应付眼前的危机还是弱了一点。”
“我要借的是阎王的宠物,鬼令的本体,黑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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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夜来到了弥嘉的寝殿前,轻轻叩了叩门。
“是谁?”门内传来了沉闷的声音。
“是我,池夜,我从福利院带了些粥来,陛下已经半天没吃饭了。”
“池夜……进来吧。”犹豫了一会儿,门内终于传来了回答。
抱着罐子的池夜推门来到了寝殿内。
殿内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弥嘉倚坐在墙角的地面上。池夜摸索着找到了火石。
“迸”。
微亮的烛火照亮了空旷的寝殿。华丽的陈设中,弥嘉捂住额头,满脸的颓废。
“谢谢,我现在不饿。”弥嘉看了一眼池夜,“留下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陛下有什么想问的吗?”池夜也学着弥嘉的模样席地而坐,注视着房间里昏黄的烛火。
“来生说过,她曾经见过你。”
“没错,算上禁地,一共是四次。”池夜点了点头,“她曾在荒原救过我,第二次是在街上,她被一个卖瓦罐的男人缠住,第三次是来福利院烤火。”
“她很在乎你,明明你们不过几面之缘。”
池夜愣住了。她从弥嘉的话语里,听到了掩埋在平静下的嫉妒。
来生,不就只是国王的工具吗?
“那么,既然认可了来生追寻幸福的权利,为什么又没有踏上支持他的道路呢?”弥嘉自嘲地笑了笑,“但凡是个有良知的人,知道我这样肆意玩弄一个女孩的人生,都应该愤怒地来谴责我吧。”
“这种时候抒发自己的感情毫无意义。”池夜答道,“而且,这是你们两个人的纠葛,我只听过了她一个人的陈述。”
“呵……”弥嘉轻笑了一声,“你会是个好法官。”
他拿起了一旁地上碎裂的半边鬼面,颓丧地说道:
“为了报答你的粥,就让你来听听我的陈述吧。虽然我这里的故事,和她的大致一样,不过是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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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要忍受着那么大的折磨回到印地吗?”弥嘉侧头问道。
“因为您的父亲认为,国王的一切都应该是国家的……”
“是啊,可是,那句话他并没有说完。”
十年前。
弥嘉看着床榻上浑身是血的父亲。父亲说道:“我是印地的国王,我的一切都是印地的。即时是尸骨,也不应该流落在外。这样子我死了,也可以让身体滋养印地的树木……”
“可惜,我并不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回来的。”弥嘉的父亲掩面苦笑。
“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印地,却一直没有好好看看你的母亲。至少死后,让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吧。”
……
“我的母亲,在十几年前因病去世了。那时候父亲忙于公务,甚至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弥嘉叹了口气,“他只是,想和母亲葬在一处,永远地陪着她。”
池夜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聆听着这个悲伤的故事。
“很可笑吧,那个将一生都奉献给印地的国王,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到故土的理由,居然是那个生前感情和他平淡无比的妻子。”
“我也走上了父亲的位置,把一切都奉献给这个国家。前任祭司是个很好的老师,我也认同了她所有的做法。正是她的辅佐,才让这个国家变得强盛起来。”
弥嘉抚摸着胸前那颗嫣红如血的宝石。
“可惜,是我太天真了。如同来生说的那样,她被祭司选中,成为了因陀罗之雷的传承者,和我虚假的妹妹。”
“你并不认可她,是吗?”池夜问道。
“祖先确立的种姓制度是这么多年来维系统治和国家安定的重要一环,作为国王我必须要遵守。”弥嘉攥紧了拳头,“我说服着自己,贱民是不需要被爱的。即使是因为假冒兄妹这样特殊的原因,达利特也成不了国王的家人,我要和她保持距离。国王必须要率先遵守这个社会的阶级才行。”
“祭司告诉我,国王是国家的奴隶。所以,我不应该有任何私人的感情。我很同情来生,同情她的命运,同情她的处境。有时候,我看着她满身伤痕地回到宫殿,我的心也疼痛不已。”平日里游刃有余的国王,终于在此刻表露了自己的哀伤,“本来应该是我,本来应该是我去承受这份伤痛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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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从战场归来,身上沾满血迹,有怪物的,也有她自己的。
弥嘉以为自己会像祭司一样,心安理得地将来生作为国家的工具使役。
可是,每次看到少女满身的伤痕,他的心也会不由自主地痛起来。
但即使无人知道来生是达利特,他也不想和来生亲近。
来生是达利特,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想要统治国家,那么自己首先要遵守祖先制订的规则。
谎言说得够多时,连自己都会误以为是真话。
弥嘉隐藏起了自己的怜惜和爱,狠心地将来生作为自己的武器驱使。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观察来生的一举一动。来生上战场时,有时他会手执银线在暗处跟随,害怕战场上有来生的因陀罗之雷应付不了的危险。
来生银色的长发,冷漠的眼神,还有苍白的皮肤,甚至脸颊上那道丑陋的伤疤,都深深地刻印进了少年的脑海。
他看着她在宫殿刻苦训练的身影;看着她翩然的身姿优雅而轻巧地走过长长的走廊;看着她细心擦拭着那枚自己并不喜欢的鬼面;看着她黄昏在花园下小心地嗅着白茉莉的花香……
要是她真的是自己的妹妹,有时候,弥嘉的脑海中会流露出这样危险的想法
权当那是国王对自己的监视,弥嘉也未对来生解释过什么。
弥嘉规定来生每次从战场归来,不管多晚都要来自己的寝殿报告暴恶的动向。
不只是为了制订以后歼灭暴恶和保卫城市的战术,也是为了观察来生的伤势。
少年锐利的双眼审视着妹妹身上的伤口,亲自去嘱托御医,为她制订翔实的疗养计划。
不过是保养武器,让来生更好地发挥一把利剑的功用。王座上的弥嘉安慰着自己。
国王只能爱众生,不能有私情,尤其是一个达利特少女。
就这样,来生戴着漆黑的鬼面掩盖着脸颊扭曲的伤疤,弥嘉戴着虚伪的冷酷面具,伪装着自己日渐炽热的感情。
九载寒暑,时间终于证明了,祭司的计划失败了。
就算贱民的血被暴恶的神秘污浊,也终究是人类之身。因陀罗之雷早已被弗栗多的诅咒之血玷污为了只有怪物才可以完美驾驭的堕落武器。
因陀罗之雷侵蚀着来生的身躯,少女变成了风中翩然的美丽女子,身量逐渐变高,但也越来越虚弱。
祭司铁了心要将来生压榨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刻。来生毫不在意,她只是卑微地希望王可以接纳自己,对自己投来哪怕是一个善意的眼神。
希望如风中的烛火日渐微弱,但终究没有熄灭。
某日深夜,处理完一天政务的弥嘉疲惫地在寝殿等待着来生的报告。
子夜时分,门旁传来沉闷的敲击声。
满身是血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房间。
粘稠的血滴落在了华丽的地毯上,弥嘉连忙上前扶住了来生。
好轻……这是弥嘉抓住来生 胳膊后的第一个念头,她的身体,确实在被印地赖以存活的神器一点点掏空。
暴恶的大规模袭击,来生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守下了城门,代价便是这一身的重伤。
“为什么不去找医生?”弥嘉搀扶着让来生躺在床上。
“我害怕会不小心昏倒,让他们摘下我的面具……”来生摘下了头上的鬼面,露出了美丽的脸庞和那道丑陋的诅咒之纹,“这样,我就没有再站在陛下身边的资格了。”
“除了陛下,我没有可以相信的人。”
“我去把祭司叫来……”弥嘉向门外走去。
“不要……”来生拉住了弥嘉的胳膊,旋即,她便畏缩地收回了手,“我不想见到她,找个医生来就好,我想让陛下在一旁看着。”
“好。”弥嘉叫了一个侍卫过来,侍卫小跑着离开了寝殿。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除了来生工作上的交集,这算是两个人第一次独处。
弥嘉坐在床边,看着被来生的血玷污的华美床单。
原来,达利特的血和普通人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弥嘉意外地想到了满身是血躺在床上的父亲。
“伤口很痛吗?”终于,弥嘉开口问道。
“只要为了陛下,就没有关系。”
“不需要说这种话,”弥嘉摇了摇头,坚决地说道,“你不过是我的工具,我身上没有你要寻求的东西。”
“我只是,想要一份名正言顺站在陛下身边的资格,即时是以‘来生’这个虚假的身份。我仰慕着陛下太阳一般的身姿,虽然,这个资格的代价,有些太沉重了。”
“那就好好活下去。”弥嘉叹了口气,纺织着苍白的语言,“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要这么折磨你。
来生暂时闭上了那双满溢着哀伤的眸子。
“陛下……”得到弥嘉的应答后,来生轻声问道,“祭司有对陛下说过我的故事吗?”
“没有。”弥嘉摇了摇头。
“也是,毕竟,身为达利特的少女,她的故事自然也没什么讲述的必要。”来生苦笑了一声,她轻声说道,“我的故事啊,平淡无奇。我是肮脏的达利特,因此自出生起边便被父母遗弃了,
没人愿意和我这样的罪人扯上关系。我能活到祭司来找我,真的算是奇迹了。当祭司来询问我,愿不愿意成为国王的家人时,我真的好高兴好高兴,即使只是作为工具活着。”
“能被人喜欢和爱,有时候真的是一种奢望。”来生攥紧了身下的床单,“陛下,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为什么,您始终不愿意看我一眼呢?”
“我不是不想去爱你,只是我不能去爱你。”弥嘉怜惜地看着闭着眼睛的虚弱女子,“身为国王,就意味着失去很多自由。”
“那么陛下,其实是想要爱我的吗?”来生睁开了眼睛,其中的希冀让弥嘉的眼睛感受到了刺痛。
弥嘉只是沉默着。他回应不了女子的感情。他是一位杰出的王,却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类。过去的九年,自从父亲死后,他便一直封闭着自己的感情。
来生是他的工具,他则是印地的工具。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解救你的办法的。”弥嘉转移了话题。来生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帘。
“即使我是个达利特也无所谓吗?”
“即使是达利特,也是印地的子民,不该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命运死去。”
“那么,陛下,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来生睁开溢满泪水的纯净眼眸,真挚地说道。
“即使是作为陛下的工具,也只能得到和众生一样的爱吗?”来生的话语中有一丝怨恨和落寞,然后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没关系的,即使是这样,我也满足了。”
“只是,”来生的目光中再次燃起了希望的火焰,“我还是想亲口叫陛下一声哥哥,不一定非要现在,我会更加努力,直到陛下认可我的那一天。”
“别乱想了,好好休息。”弥嘉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可以改变得了的……他想起了祭司告诉自己的话。
国王倚在门框上,感受着心脏有些紊乱的悸动。
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了。来生真挚的情感,早已经揭开了他虚伪的假面。
他不是个合格的国王,对于众生的爱,早已被这个所谓的妹妹割走了一部分。
直到现在,他也一直在后悔,为什么那一晚,不让来生叫自己一声哥哥,为什么不愿意对来生吐露自己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