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陪他去吧。”
夏雨墨惊讶地看向秦音。
秦音说话的时候根本没看他，举着手，对着政治老师，一本正经，轻描淡写。
“行，路上小心点儿，就带他去附近的医大一院（医科大学第一医院）吧，挂牙科看看，好像挺严重。”政治老师一挥手就放了他们出去。
夏雨墨拎起书包站起身，陈磊也起身让他出去。
“我……”
夏雨墨没听清陈磊“我……”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他只是很想还他一句，大老爷们儿讲话大声点儿会死吗？
“你骑车吗？”
夏雨墨一愣。秦音问完之后竟然有一点点脸红。
“我就是问问，我知道你每天骑车回家。……医大一院并不很近。”
“那你骑车吗？”夏雨墨含糊地问，但是口齿实在不清，秦音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你等着。”夏雨墨冲到男厕所的洗漱池，对着水龙头开始卖力漱口，秦音竟也跟着跑到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探出头看他。
“你有没有点儿卫生常识，生水里面有细菌，你这样会感染的。”
“管它呢。”夏雨墨对着镜子龇牙——一口小白牙，倒是没有血迹了，但是左侧虎牙缺了一半，吸气呼气的时候，凉飕飕的风贴着断口飙过，疼得他脸抽筋。
他从镜子里看到秦音站在左后方的门口，一脸担心的表情，明确传达着“你很蠢”的中心思想。
夏雨墨心疼不知道被他吐到哪里去的半颗虎牙，但是也觉得没多大事。
“要不算了吧，我下午请假回家吃点儿止疼片吧，别耽误你上课了，你回去吧。”
因为不想让创口接触到流动的空气，所以几句简单的话，夏雨墨说得很慢。
也很温柔。
秦音沉默着摇头，没说什么，却很执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的光芒，被镜子悉数反射进夏雨墨的眼中。
他们一起对着镜子站了几秒钟，夏雨墨无奈地回头笑笑：“好吧，那我骑车去医院，你骑车吗？”
夏雨墨凌厉的眼神软化了很多。她又摇摇头。
“那怎么办啊，要不我不骑了，咱们坐公交或者打车去？”
秦音竟然还是摇头。
“你到底要怎样啊！走路远，你又不坐车，我怎么……我……我骑车带你？”
他的山地车的确是安了后座的。
秦音点头。
夏雨墨怔住了。她喜欢坐自行车？
这算怎么回事儿啊？他竟没跳脚，甚至一瞬间觉得她没那么讨厌。
至少主动出来陪他去医院，虽然他不需要，但是总归还是挺讲义气的吧。
当然或许，只是为了出来坐自行车。
坐自行车。
医大一院在夏雨墨家和学校之间，沿着阳光海岸线骑一段，然后转上坡，在树影斑驳之下沿着秦音指的羊肠小道拐进满是砖红色洋房的老城区。
一开始夏雨墨觉得奇怪，秦音坐在车后座上，轻得像不存在——而且她的手都没抓 着自己后腰部的衣服。他理解为女生害羞，所以骑得比较慢，担心把她直接摔下去。
“你没力气了吗？”
秦音直愣愣的一句话甩过来，夏雨墨气得七窍生烟，二话不说就加速。正赶上一长段下坡，他猛蹬了几下，急速冲下去，瞬间有种飞机要坠毁的错觉。
就在这时候，秦音感觉到腰上一暖。
秦音的胳膊轻轻地环上了他的腰，不轻不重。少年惊异地扬扬眉毛，张口想说点什么，风灌进嘴巴，疼得他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本该指路的秦音也不说话，到路口应该左转了，她就拉一拉他的左臂，该右转了，就拉拉右臂。
夏雨墨记得医大一院就在附近，可是拐了几个弯之后就被秦音搞糊涂了，那一段路不知怎么就变得有些长。
大夫给夏雨墨装上了临时牙冠，并嘱咐他这几天有充裕时间的时候再过来一次，最好还是做烤瓷牙。
“小伙子，厉害嘛，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吃鱿鱼丝能硌碎牙，而且硌碎的还是虎牙。”
夏雨墨垂着肩膀走出医院，秦音从走廊的椅子上站起来，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没事了，过两天我自己再来一次，这个牙……”嘴里多了个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东西，夏雨墨觉得别扭，一边说话一边用舌尖去不停地舔那个临时假牙冠，“这个牙真是不舒服。对了，你能不能帮我撒个谎，我可以骑车把你送回学校，不过今天下午的课我就翘了，不想回去了。你就说我牙痛得不行，很严重很严重，行吗？”
秦音想了想，郑重而严肃地摇头。
夏雨墨瞬间反应过来，对方是秦音，秦音怎么会帮人撒谎翘课呢？他觉得自己硌碎的恐怕不是虎牙，而是智商。
“我也不想回去上课了。”
夏雨墨从自己的埋怨中被唤醒，目瞪口呆地看着认真地说出这句话的秦音。
她好像用了很大力气来讲这句话。
夏雨，这才注意到，秦音竟然也是直接背着书包出来的。
“我觉得我们的海特别好。”
夏雨墨和秦音并肩坐在礁石上，默默无语了好长时间，夏雨墨没想到先破冰的竟然是秦音。
“哪儿好？”
“硬。”
“……啥？”
秦音不欲解释，或者是解释不清。夏雨墨自己皱着眉毛参悟了半天。
整条海岸线几乎都是礁石，即使是有沙滩的海水浴场似乎也都是后天人造的，沙子是灰黑色的，粗糙得很。
绝对算不上上乘的嬉戏场所。
但是的确够硬的。
“嗯，”夏雨，咧嘴笑了，“像你。”
秦音惊异地看向他，夏雨墨也侧过脸看她，两个人靠得有点儿近，夏雨美恍惚间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跌进她的眼中。
然后秦音就笑了起来。
这是夏雨墨第一次看到秦音笑。眉目清秀的平常少女，永远板着的一张脸，永远瞪人的双眼，竟然会笑出这样毫无保留的灿烂。
眼里的光芒熄灭了，漾出一脸的开怀。
别人的笑是笑，她的笑，是开心。
夏雨墨不知道这一股脑涌现的念头都是什么。他连忙转过脸，用满不在乎的表情补救道：“本来就像啊，茅坑里的石头，又……”
他连忙将慌不择言的比喻吞进肚子里。还好秦音压根儿没听见，也没有计较。
“你不是很抓紧时间学习的吗？干吗跟我一起翘课？”
秦音没回答，却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照片的事情，对不起。我只是……”
“你只是想开玩笑，结果搞砸了。”
夏雨墨闭着眼睛也知道现在秦音一定在脸红。
“不过你物理课上把我解题步骤全擦了，这可是故意的吧？是不是妒忌我物理成绩比你好啊？”
“不是。我是生气。”
“哦？”夏雨墨笑了，“为什么？”
“那道题和月考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是同一种类型题，月考卷子最后一道题你用的就是这种简便算法，我还是从你那里学到的。可是你到讲台前做题的时候，根本就不认真。”
“所以你就生气？！”夏雨墨大叫，像是看到了外星人。
“当然！”秦音也提高了音量，脸都涨红了，“我知道你聪明，我听陈磊说了，我们的教学进度比你们快，教材也有点儿差别，可你刚一来这里就考得这么好，本来可以更好的，你为什么不认真？”
夏雨墨啼笑皆非。
“你比我妈还操心。不过我认真了估计也就只能考第四。”
“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你不懂。”
夏雨墨走神想起了凌筱雅。四爷和六爷，到底哪个更好听呢？改天一定要问问她。
“是担心自己认真了也只能考第四甚至更差，这样就失去了‘随随便便就考第四’的优越感和虚荣心了吧？”
又来了，这才像秦音呢。夏雨墨挑挑眉，因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没有爆肝。
“对啊，怎样？”
夏雨墨番外秦音倒被这种态度噎了，呆愣愣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那样子倒有几分憨憨的可爱了。
“就像很多胖姑娘，一直说减肥，可是一直不去减肥，为什么呢？因为一旦减肥成功了，她们就失去了唯一的希望——以前不好看还可以归结为胖，减掉就好看了；真的减掉了呢，就要面对严峻的真相了：其实，是因为丑。”
夏雨墨被自己的理论逗笑了，得意地笑了半天，发现海葵完全不买账，有点儿兴味索然。
“你不应该这样不认真。”秦音还在重复。
夏雨的不耐烦：“我认不认真关你什么事儿？”
“有能力做到更好的时候却不去努力，不认真就是对别人的不尊重！”
不尊重？夏雨墨看向脸红脖子粗的秦音，哭笑不得。
“你有那么多精力和抱负，你就自己去努力呗，何况你还有提升空间嘛，先把排名在你前面的陈磊干掉！”
秦音并没有回应。
“我还是希望你努力。”
夏雨自却突然被一个灵感打动了。
“我说……秦音，陈磊他，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这样就全解释得通了。夏雨墨不禁为自己之前的不开窍深深懊恼。
“算我求你，你可千万别跟陈磊说今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出来翘课了啊，我还要在这里混不知道多久呢，黑道白道我都不想得罪……”
秦音一个急速甩头，马尾辫直接把温淼抽蒙了。
太阳在他们眼前一点点、一点点地没入水中，在海天边缘纠缠不清，暧昧而抗拒。
“跳海的人多吗？”
“什么？”
“我问你，跳海的人多吗？”
“嗯……我只能说，死在海里的人挺多的，大多数是在礁石上被海浪卷下去的，还有涨潮了之后才发现回不了岸边的，总之各种死因都有，是不是自杀，我还真不知道。”
秦音认真讲起事情的时候一定要执拗地盯着对方看，即使夏雨墨坐在她侧面，她也要出现在夏雨墨的余光范围里。
“那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
“放心吧，安全地很。……不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跳海？”
“嗯，我只是想知道，这么硬气的海，到底是会让人变豁达还是绝望。”
夏雨墨说完之后，两个人默契地安静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秦音的语气出奇地柔和，“很多人都羡慕我们，想不开了就到海边坐坐，听听涛声，看看海浪千里迢迢赶过来，甚至可以朝着大海怒吼，反正怎么样的情绪它都会承受。”
“是无所谓吧。”
“什么？”
“我说，不是什么情绪它都承受，而是对它来说根本无所谓吧，”夏雨墨闭上眼睛聆听涛声，“它只是提供了一个舞台，有人来这里找灵感，有人来这里找顿悟，有人来这里扮演豪情壮志，有人来这里扮演万念俱灰。好像大海告诉了我们什么似的，实际上人家什么都没说，咱们这种小虾米一样的悲欢离合它还真没工夫理会，不过是看海的人借它的名义行事罢了。”
“你认真的时候真好。”
“我明明态度很消极好不好。”
“不是消极，就是认真，就是这种认真，真好。”
“你真有毛病。”
“涛声是大海的心跳呀。”
“你好恶心啊秦音，你要作诗吗？”
夏雨墨大笑起来。
“其实我很希望他们喜欢我的，但是又觉得无所谓。”
夏雨墨不再笑。
“我知道他们都讨厌我，在背后说我坏话，我也知道我的态度让他们受不了。但我就是喜欢较真儿，我讨厌别人说假话，我讨厌别人用不认真来掩饰无能。人生一世不应该拼尽全力吗？我不是个聪明人，我很努力也考不过陈雷，但是我没有觉得不开心，反倒是你随随便便输给我，我觉得受侮辱。活下来这么不容易，怎么可以浪费生命呢？
但是他们都讨厌我这一点，我希望他们喜欢我，但是每次我憋屈到不行的时候，跑到海边来听海浪声，大海都会告诉我，不用搏人欢心，无所谓。”
有点儿偏执，有点儿幼稚。夏雨墨心底泛起一丝柔和又无奈的怜惜。
他揉揉她脑袋，假装没看见秦音像猫一样圆睁的眼睛。
“有时候也挺可爱的。我是说有时候。”
月上柳梢头。
……………………
夏雨墨回到家打开门吹着口哨上楼，这是最近才租的一间房子，用他仅存不多的积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去找个工作了，他这样想着躺到客厅的沙发上。
客厅的节能灯的光白花花的，将下午的夕阳和海滩照得无处可去。夏雨墨好像有点儿喜欢上这座城市了。
他不知道这种喜欢究竟是来得太早还是太晚。
可是已经记住的，又要怎么办呢？
但是他不在乎。
夏雨墨拍了拍陈磊，他不知掉陈磊能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理解你。不在乎，你没办法站出来替她说的话，我来帮你说好了，所以我理解你的苦衷。
但你仍然是个懦夫。
秦音没有回头。人都散了，她也没再回头说过什么。
直到秦音侧脸找东西的时候，他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期末考试，夏雨墨考了全班第一。
第二是陈磊，第三名是秦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