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之后，星星如约升起来，艾德邀请伊奈尔跳一支舞。
“跳舞？”
伊奈尔眨眨眼睛，什么也不说，天然无邪地微微笑着，伊奈尔这样盯着人笑的时候最可怕了。
“我把伊奈尔的舞会……弄成大型惊悚现场，结果舞也没跳成。”
艾德将垂狐耳垂得更低，慢吞吞地说。
“好吧，那么就跳一支舞，在这甲板上。”她回答，“伊奈尔在船上生活了十五年，从没跳过交谊舞。”
在甲板上跳交谊舞，既然艾德提出来了，就跳一次。
艾德披上来的时候穿的飞行夹克，那是一件飞行员穿过的飞行夹克，二手的。棕褐色皮革上一些小地方有磨损痕迹，但不碍事，胸前和臂上都有刺绣章。它们是什么意思，艾德从未认真考虑过，大约对它的那位原主人飞行员有着独特含义吧。
“衣服只有这件，可以么？”
艾德将衣服换好，对伊奈尔说道，她点点头说这样很好。
伊奈尔进入卧舱，出来时已经换好一身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艾德本以为她会穿着那天在船上迎接他时穿的华丽礼服呢。想想看，穿着那样华美而复杂的服装，在船的甲板上跳舞，真怕摔一跤。
使用无线音箱播放舞曲，音量还算够。
跳的是狐步(Foxtrot)，艾德喜欢一切和狐狸有关的东西。尽管狐步本身和狐狸没有任何瓜葛。
“现在的结婚典礼上，跳狐步舞也很流行。”
艾德说道。
“艾伊怎么知道的？”
“结婚是没结过，听说的。但还是跳华尔兹的多一些吧？”
“艾伊若是结过婚，那才奇怪。”伊奈尔忍俊不禁，“不久之前的王室婚礼，新闻上说过跳的是什么舞么？”
“不知道，我没注意看。”艾德沉思了很短暂的片刻，再次开口：“呐，我们的婚礼上……”
“跳狐步舞，对吗？”
伊奈尔回答地很快，出乎意料地快而干脆。
新郎新娘将会领舞，跳得十分优雅，男宾女宾们结伴而起舞。
“嗯，我就是穿着飞行夹克的狐狸先生。”
艾德答道。
“那么伊奈尔是穿着低跟鞋的公主。”
伊奈尔说。
跳舞不像跳舞，舞步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艾德稳妥地扶着伊奈尔的腰部和手臂，陪着她随心所欲地踱步，在宽敞的甲板上舒缓地转圈。
一切现实性的事物都在渐行渐远，三千米的高空有着幻想故事一般的气氛，舞曲不会停止，夜空不会天亮，就像做梦一般，而那美梦如同长了翅膀的飞马一样驰骋。
一个白天。
“已经过去十五天了，航行到这里就说明已经过了一个周期。”
伊奈尔说。
“嗯，我也看过日历。怎么会啊，一下子就过了两个星期。”
甚至会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期间，艾德只喝了三罐可乐。
“是不是应该清数一下存粮了？”
“不要紧，应急食品的话管够。艾伊也吃惯了压缩饼干吧？”
没有真正要紧的事情，空行舰船不可随意降落，如果真的有情况紧急必须迫降，龟速的它无法赶去机场，大概会降落进现代农场的田地中，必然破坏大量作物。
艾德幸灾乐祸地想象过，船在稻田的中央落地，向前滑行，所到之处稻穗全部被碾压进泥里，开辟出一条萧条破败的大路。
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非常低，船及其机组的质量值得信赖，起码它载着伊奈尔飞了十五年相安无事，而且屡次跟换新设备。
但是仍然想到了死，不可能不想到死。伊奈尔也许是带着必然会在某一天遭遇空难并且死去的心情，才驾驶着这艘船到达天空中来的。
艾德也有一个只装了一发子弹的弹夹，他将那弹夹带在身边，一直带着，从十六岁开始，那时候他还只有一把训练用枪，锁在训练场的柜子里，只有做射击练习的时候才能拿出来。那个弹夹是他的护身符之类的东西。长久地、近乎于永久地，将接近于死亡的东西攥在手心里。
在航行到第二个周期，也就是第三十天的时候，他们决定返回地面。
在那期间伊奈尔将电子书中的书籍看了六本，听艾德唱了十首歌，做了三十份罐头沙拉。艾德在跑步机上跑了三十个小时，练习了三十次剑术和魔法，读了两本历史类专著，他们一起跳了三次双人舞。
“伊奈尔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经历了几乎静止不动的一段人生，从一个时刻开始，才开始向前走。”
伊奈尔露出温柔微笑，搂住艾德的颈子，和他碰了碰脸颊。
其后，伊奈尔让艾德在舷窗边的单人沙发椅上坐下，帮他系好安全带，系得一丝不苟。艾德看着她走去驾驶室，伊奈尔必然有着重要并且繁重的驾驶任务吧。他单手托腮，望向小小的舷窗外单调的蓝空，静候颠簸的到来。
我们终归要回到地表，在那里活着，死了也得葬在地下。
回到地表的当天晚上，住在弗洛伊城的皮诺酒店。曾经在这家酒店拍摄过电影《杯酒人生》，很短的一个镜头。
“皮诺和赤霞珠不一样，它需要更多的照料。”
——那是唯一记得的一句台词。
（注：皮诺和赤霞珠都是酿酒葡萄的品种）
电影也许在十多年前给酒店带来了一时的名气，但是现在那名气早已消失不见，如果不是艾德在旅游网站上偶然看到那句用作宣传语的台词，谁也不知道这里拍过电影。
他们住在一间整洁而并无特色的双人房里，有一张很大的圆床。伊奈尔沐浴过后，穿着清爽的睡裙走出来，头发滴着水，晶莹透亮地慢慢地沿着颈子滑下去。
她抬手撩了一下头发，水被魔法蒸发掉，白银的发丝轻轻扬起然后落降。
艾德将电吹风收回抽屉中，似乎全世界只有自己无所事事地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和狐耳。
他已经洗过澡了，悠闲地躺在床上，将手臂枕在脑袋下面。伊奈尔在他身边坐下，隐隐约约感觉地到花的香味，是玫瑰香型沐浴露，伊奈尔惯用的那个牌子。
“那时候，你来了，伊奈尔很高兴。”
伊奈尔说道。
“是指在战场废墟的时候，还是来到民用空行舰船上面的时候？”
“这样说来，都算吧。”还有两人第一次在诸神战争的幻想空间进行对战的时候，那一次可以称为“邂逅之战”，当时的感觉也不错。
“实际上，在150年前，现实中的那场空行舰船战役里，伊奈尔准备落幕时，也遇见了一个人。”
伊奈尔靠近过来，从上方看着艾德，银色的发丝滑落在很近的地方。
“我猜猜看，是神吧。”
“聪明，是神没错，她问伊奈尔想要什么。”
那时候，说出了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活下去。
第二个愿望，恋爱。
第三个愿望，毁灭世界。
“世界神实现了伊奈尔的第一个愿望，那是一切的基础，因为活下来了，才能和艾伊相遇，第二个愿望也实现了。等到第三个愿望实现的时候，伊奈尔会死。”
依靠神给予的外挂，平安无事地活到了现在，不过“人终有一死”。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因为世界也包含自己在内，我也是会死的。”
艾德一点也不忌讳地说道，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愿意谈论死亡，伊奈尔喜欢他的这一点。
“艾伊当初说，你和伊奈尔有同样的愿望，所以爱上伊奈尔了。你真的想毁灭世界吗？”
她戳了戳艾德的脸。
他的愿望有违常识。大多数人不会对毁灭世界怀有真心的想法，最多是一时性急或者开玩笑说一说而已。但是，艾德的逻辑与思维方式明显游离于一般性常识之外。
“那么宏大的世界级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是，拥有如此宏大的世界级的愿望的人，那种使人敬畏又危险的魅力让我欲罢不能。”
就像飞蛾扑向火焰，就像凡人欲登天之巅。
即使粉身碎骨、焚烧殆尽，也想更加接近耀眼的光源。
“我知道万事万物必然有一个终结，我注定会接受世界终将毁灭的结局，并且同伊奈尔一起死去。”
所以，就算怀揣迷茫，他也认真地做了回答，那直率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
“艾伊，从一开始就这么可爱。”
伊奈尔的眼神带有微微的欣喜色彩。
说出那个回答的艾德同样也充满魅力，伊奈尔宠爱地笑着，揉动他那毛茸茸的狐耳，那是奖赏性的举动。
“还有，还有一件也许有点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艾伊。其实，在落幕的时候，伊奈尔虽然在艾伊的怀里哭着，但是有一点点……”
她抓住艾德的衣服，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声音小小的，说出一个秘密。
那个时候，流着充满充满悲痛的泪水。
否，否焉。也不尽然。
艾德的到来实现了一个愿望，毕竟作为十五岁的青春少女，在落幕之前，想要谈一场恋爱。
所以，就算很小、很微不足道，在那铺天盖地的悲伤之中，也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另外的情绪。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那个时候伊奈尔抓住艾德的衣服，流下糅合了悲痛与微小幸福的温暖泪水。
后日谈。
不久之后，伊奈尔告诉艾德一件事情，她要将民用空行舰船摇篮号沉海。艾德玩过舰娘游戏，一听“沉海”就觉得事情不太妙，他知道失去使用价值的军舰会被沉海处理，现在也知道了民用船也会被这样处理。
“可以不沉海吗？就把它放在仓库里？”
艾德问道，抬眼看着伊奈尔。
“伊奈尔已经决定不再航行了，放在机库里一直要支付很高的场地费。”
“捐给博物馆？或者送给精灵国度的那个景区，他们不是有空行舰船的旅游项目？”
“没人要。狐耳男，它是一艘很漂亮的船，但是不是谁都需要它。”
伊奈尔说，垂下眼帘，神情有些哀伤，是告别的情绪。她会想念那艘船，想着在天上生活的十五年，还有今年的这个秋天，艾德心想。
“送给我。”
艾德说。
“送给你？”
伊奈尔眨眨眼睛。
“我来支付场地费。吊销航行许可证，我们把它从机库运出来，找一家便宜的仓库放在那里，当做一件普通的大货物。”
艾德认真地说，用双手在前方笔出一个图形，尖尖的顶，下边是方形，形容仓库，弗洛伊城的仓库也是尖顶建筑。
“我有一个愿望，住在一座小岛上，每天可以看见海，有一艘小船，这艘船可以一直停在沙滩上，不航行。我想要伊奈尔把摇篮号给我，无论何时你来到岛上，我就在船上等你。”
他没有继续说，他知道伊奈尔为什么不要那艘船了，艾德将伊奈尔带回了地面上，她就没必要再在天空中孤独流浪。
但是船上有伊奈尔的记忆，也有他的记忆，他们在星光下的甲板上跳过双人舞，然后星星从夜空中滑落，摇曳着银白的慧尾，宛如流下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