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言程在昏暗的房间里徘徊，房间的地面已经布满了垃圾，吃剩的泡面桶，废弃的饮料瓶子，摔碎的啤酒瓶，以及一个个被黑色塑料袋打包成的大袋子，被随意地丢弃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废水从被戳破的孔洞中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出。
老旧的百叶窗的缝隙间透过些许的光亮，他感到无助和迷惘，这是他第一次感觉阳光原来这么刺眼。
突然，他开始狂躁地拍打起百叶窗，将电脑桌上的玻璃瓶砸碎在地上，将摆满模型和手办的书架拉倒，他抱头痛哭着，伴随书架轰然倒塌的声响，他内心的苦痛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加重了几分。
最终他坐在了整个房间唯一干净的床上。身后传来了一声猫叫，一只白猫从床上的被窝里钻出。
被房间的异响吵醒后，从被窝钻出的白猫却并没有被房间的混乱所吓到，它来到柳言程的身边，用脸颊蹭着对方的手肘，然后躺倒柳言程的腿上，发出慵懒的呼噜声。
柳言程呆滞了半晌，手指在白猫柔软的肚子上拂过，他的内心似乎因此而平静了不少。
如果我能像你那样什么都无需烦恼就好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想不到只是刚把它捡回来两周，就要生离死别，想到这里，柳言程又忍不住鼻酸。
不仅是白猫，他还有等待着他回家的家人，曾经推心置腹的朋友，他不想就这么离开，可他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但至少，他想去一个他喜欢的地方。
喜欢的地方……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柳言程看了看自己电脑桌StonePowder，由石末集团研发的完全沉浸式的虚拟现实装置，一个充满科技感的全包裹头盔，也是这么多天陪伴着他一起颓废的伙伴。
至少在最后，也让它陪自己最后一程吧。
打开电脑，将StonePowder连接上电脑，解包StonePowder系统设置文件，接着篡改了一条代码。
Painsuppression=1
设置完毕，他从一旁的抽屉拿出安眠药的药罐，稍微凝视了几秒，他将安眠药尽数倒出，然后塞进嘴里，吞下。
眩晕感随即而来，从胃部直冲大脑，柳言程急忙戴上了头盔，坠倒在床，一股撕裂感遍布全身。
“Link Start……”
柳言程有气无力地喊出两个单词，视线骤然变黑，随后星星点点的彩光迎面飞来。
渐渐，眼前开始变得明亮，一个辽阔的空间出现在眼前，一片纯白从他的脚下向着前方无限地延伸，逐渐覆盖了他眼见的所有地方，如果现在是在《石末》的游戏中的话，那么接下来应该是确认登陆画面了。
……
他原地静候了许久，周围却仍是死一般的沉寂，那几个“欢迎回到石末”的字眼也迟迟没有出现。
难道他已经死了吗？想到这里，柳言程又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冷空气刺入肺部的冰凉让他感到诧异，这是他不曾在游戏里拥有过的体感，甚至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脏的颤动，听到自己细微的呼吸声，这使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一丝苦咸滑过他的舌尖。
柳言程低了低头，看向自己伸出的左手，纤细白皙的手掌映入眼帘，接着他摇了摇右手，有重物的阻力，顺着右手的方向看去，一杆细长的银白色金属法杖矗立，法杖镜面的顶端映出一副让人沉醉的面容——薄荷色的双眸和晶莹的双唇，还有小巧的翘鼻，如瀑般泻下的米白色长发稍稍遮住双颊，雪一般洁白的肌肤透出些许血色的红润，让映出的脸孔显得自然，而不是荒诞无稽的苍白。
柳言程认出了自己，他确实连上了游戏，现在操控的角色正是他在《石末》中所创建的角色——艾琳娜，一名米白色长发的精灵女性，但是又与游戏中的形象有所不同，她身穿一身洁白的长裙，一条金色的轻纱将长裙在腰部束起，她的左臂有雪白的丝绸宽袖垂落，右臂则被华丽的金色护臂覆盖，整体华贵而圣洁，让她更像是一名精灵贵族，而非游戏中冒险者。
她的法杖也是如此，艾琳娜侧了侧目光，薄荷色的瞳孔伴随头部向右手的方向偏去，那杆细长的银白色法杖再次映入眼帘，与她游戏中的法杖相比，这杆法杖要更长，甚至要比艾琳娜要高出一两个头，它不再是游戏中艾琳娜所喜好的简约风格，而是更为张扬的奢华，法杖的躯干刻满了花纹，顶端是一弯浮夸的月牙，被羽翼状的基座托起。
虽然已经和她游戏中的法杖大相径庭，但艾琳娜却对这杆法杖感到无以言喻的熟悉，她认得这杆法杖，就和游戏里一样，是一柄致命的镰刀。
在《石末》的游戏里，她的角色是提供增益和治疗的牧师角色，但是因为她孤僻和不善言辞的性格，在游戏里时常找不到愿意与其组队的队友，所以更多的时候只能依靠自己，也便有了这柄镰刀。
艾琳娜摇了摇头，回过神来，她往前踏出一步，脚尖触碰到地面的同时，纯白的空间开始如水般荡漾起来，接着纯白被故障般的几何体掠过，在她的前方凝聚在一起，形成一颗故障般的奇点，然后拉伸，放大，故障的电流声从中传出。
她急忙抬头，直视前方，奇点之中伸出一只诡异的手臂，以不可能的方式弯折，然后抓住奇点的开口，将其撕裂开来，一具男人的身体从破口中走出。
男人没有物理意义上的实体，他的身体如宇宙般空洞，数条霓虹的线条勾勒出他的轮廓，一道亮眼的红光披在他的身上，如同斗篷。
他是谁？玩家？还是NPC？艾琳娜一时无法定义对方的身份，但毫无疑问，她能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你是谁？”艾琳娜开口问道，声音刚说出口的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颤抖的声带。
对方并没有回答艾琳娜的问题，红衣男子耷拉了下脑袋，手掌扎入自己的身体，抽出一把空洞的匕首，他一个字没说，先是向前一踏步，随后一个箭步冲刺。
“叮！”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艾琳娜本能性地用法杖的长柄抵住了匕首。
该死！他的速度很快，而且攻击没有丝毫犹豫，步法里充满着攻击性。
艾琳娜双臂用力向前一推，在匕首的压制中脱身而出，银色法杖一甩，弧光闪过，法杖的顶端凝聚出青蓝色的结晶，随后喷发，形成一弧半月镰刀。
“七阶咏唱·英雄作成。”
“十阶咏唱·力量解放。”
“十阶咏唱·反应强化。”
“六阶咏唱·肌肉活化。”
一连串的咒语像是背书似的，从艾琳娜的口中跳出。
红衣男子没有等艾琳娜继续吟唱，再次跳向艾琳娜，匕首当头刺下。
这次艾琳娜没有再给红衣男子机会压制，迅速向后转身退步，还没有等红衣男子反应过来，再次向前回身跳跃，青蓝色的镰刀划过一道弧光，划破了男子的红色斗篷，但似乎也仅仅止步于此，红色斗篷似乎已经预料到艾琳娜的反击，灵巧地从镰刀下回避跳出。
红衣男子扯下斗篷，向着面前丢出，随后反持匕首，刺向了斗篷，接着让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男子和红色的斗篷融在了一起，如同红色的墨迹一般，在空间中肆意穿梭飞舞，随后径直向着艾琳娜迎面冲来。
艾琳娜先是愣了愣，不过很快又回过神，镰刀刀刃向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镰刀斜劈向上，伴随着镰刀划过的轨迹，一面冰墙拔地而起。
隔着冰墙，艾琳娜能很清楚地听到那一笔红色笔墨撞击冰墙的声音，和冰墙逐渐碎裂的声音。
艾琳娜很清楚，冰墙如果碎裂，那么红衣男子下一击无疑会直冲向自己，可如果连她的冰墙都能被击碎，那么艾琳娜还就真没有把握直接用肉身接下这一击。
然而没有那么多如果，游戏该结束了。
“延伸。”
伴随艾琳娜一声令下，碎裂的冰墙开始延伸，飞舞的红色斗篷被瞬间停下，被冰墙死死抓住，随即冰墙崩溃，一柄青蓝色镰刀在崩塌的冰晶之中挥出，硬生凿进了红色斗篷之中，红色斗篷恢复了人形，双膝跪地，他的身体也不再空洞，虚体在瞬间被抽离，镰刀刺入了真实的血肉。
这回艾琳娜终于算是看清了男子的正脸，一个缠满绷带的正脸，露出泛着淡淡紫光的眼瞳，他咳嗽两声，抚摸被凿穿的胸腔，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不可思议。
鲜血从男子的肩颈喷溅而出，温热的血飞溅在艾琳娜雪白的脸上，她由不得睁大了双眼，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个瞬间，艾琳娜终于明白了登录游戏那一刻给她带来的违和感是什么。
是感官，和一具映射作为人所有情感的身体。
凿入锁骨的镰刀带来的阻尼，理解真相带来的明晰，鲜血溅上脸颊的温热，以及夺走生命的沉重。
艾琳娜急促地呼吸着，种种游戏中不曾体会过感受在她内心交织，她的大脑一时间停滞了思考，无法消化这沉重的感觉。
“恭喜，恭喜。”还没有等艾琳娜消化完毕，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他只是拍着手走来，然后很有绅士风范地鞠了个躬，艾琳娜的双眼有些犯迷糊，只能看到一头灰白的发丝。
“这还真是……稀客。”他戏谑道，“别来无恙啊，艾琳娜小姐？”
“什……么？”艾琳娜有些恍惚，她极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不安，疑惑道。
“不必太过担心，他不过只是个测试程序罢了。”灰发的男人提起手杖指了指倒下的男人。
听到男人的话，艾琳娜的内心稍稍平静了些，逐渐地将呼吸缓和了过来，模糊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清晰，她看清了男人的脸，灰白的头发却有着年轻端正的五官，一对深邃的冰蓝色眼眸，一身端庄的贵族衣束，双手搭在一支华丽的木制手杖上。
“测试……程序？”
“是的。”他肯定道，“他通常只是用来抵御黑客攻击的程序，只不过，我把它具象化了。”
“程序……具象化？”艾琳娜不禁咽了口唾沫，“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是什么人？”灰发男人忍不住浅笑几声，但他并没有回答艾琳娜的疑问，“看来你似乎把一切都忘了，艾琳娜小姐。”
“什么？”
“是你造就了他，还有这个空间。”男人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你让两个世界‘接轨’了。”
“我……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
男人没有解答她的疑问，而是从风衣的口袋掏出了一块怀表，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你机缘巧合闯入了这里，艾琳娜小姐，就和以前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是我救了你，只可惜留给我们叙旧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不妨你自己去看看吧，去看看真正的‘石末’，也许你会想起你的使命。”说到这里，男人忍不住嗤笑一声，“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疑问。去中心森林圣城吧，也许你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接着他捏了捏下巴，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世界的答案，这也许关乎到两个世界的命运。”
“两个世界的……什么？不，等等！”
男人打了个响指，他的身影如烟尘般消散，空间中的纯白开始回溯到艾琳娜的脚下，直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传入艾琳娜耳中，她的身体开始坠落，视线再次陷入了死寂的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