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着微朦细雪，溪边的小路被染上了几抹雪白，溪流上也多出了几片薄冰，金发的年轻人驾驶着一辆马车慢悠悠地行驶在溪边的小路上，明明是应该感到寒冷的初冬，此刻却显现出了一副悠闲、惬意的场景。
然而，卡杰却不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在莫瑟斯留下的马车上给他们留了一些防寒的衣物，但此刻的他还是忍不住将衣服裹得更紧了一点，他回头看向躺在马车上的艾琳娜，后者只穿着一件薄如轻纱的衣服，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感到寒冷样子，甚至有些开心地哼着卡杰听不懂的小曲，早就听说精灵的耐寒能力要比人类要强上不少，可她的乐观却让卡杰感到担忧，毕竟现在可是邪灾之际，总得崩紧一些神经。
“你怎么一副高兴的样子，女人？”卡杰随口问了一句。
“高兴？”
艾琳娜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她捂了捂自己的脸，对啊，为什么她会露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但当她望向四周，小路上一层薄薄的雪和树上的几抹白色让她知道已经步入初冬了，她感受不到一丝寒冷，反而是多了一丝困倦，即便躺在坚硬的木板马车上，她也感觉自己很快就能睡着，狭窄的马车反而给了她莫名的安心感，也是因为是初冬，这条小路上不会有任何来往的商队，艾琳娜只会听到缓缓行驶的马车碾开白雪的白噪音，以及溪流缓缓流动的声响。
这些因素糅合在一起时，艾琳娜忽然明白了她为何感到愉悦，那是一种隔绝尘世的宁静和惬意，她想永远地停驻。
“我只是觉得……”艾琳娜回答道，她坐了起来，背贴着卡杰的背，脸上不由地露出微笑，“这样的宁静和惬意，很美好，可以不用考虑任何事情，不用承担他人寄予你的厚望，只是一味地……享受当下。”
卡杰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注视着艾琳娜，她在说出这些话时，眼睛里似乎闪烁着光，宁静、惬意、无忧无虑、与世无争，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话，但卡杰却能看出她眼神中的渴望，她似乎失去过什么，又似乎在后悔着些什么，他似乎能从艾琳娜的眼神中看到自己。
但那样的生活真的美好吗？卡杰回过头，他竟一时无法作出回答，过去的几年他一直在和柯尔特争斗，他所过的每一天都是焦虑的，他不知道如何定义所谓的“美好”，只是现在，雪花零碎地落在河边的小道上，马车慢悠悠地行驶着，他的内心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平静，或许……
“你有向往的生活吗，卡杰？”艾琳娜突然发问道，她的语气柔和。
“向往的……生活？我？”卡杰的思绪被突然的发问打断，他叹了一口气，回忆起过去的自己，“曾经有过吧。”
“让我猜猜……”艾琳娜捏了捏下巴，“打败强者然后被世人景仰？”
卡杰深吸一口气，但却没有回答，他思考了许久，才缓缓道出几个字：“也算是吧。”
他没有否定，在他曾经的理想中，他是世人崇拜的英雄，他的事迹为民众歌颂，他的魔法理论为学者认同，他曾幻想过站在世界的巅峰俯瞰众生，为了达到那个目标，纷争势必要的，而宁静还有惬意，并不会出现在他曾经的理想当中，只不过……
只不过，从过去的某一刻开始，他的理想就已经被怨念和仇恨所取代，也许就如艾琳娜所说的那样，他也有想要逃避的现实。卡杰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注视着艾琳娜自我沉醉的模样，他似乎找到了一个从未设想的答案。
放下过去，或许会更好吗？想到这，他摇了摇头，他自己也不清楚。
卡杰又接着回复道：“但现在已经是邪灾之际了，你总得绷紧一点神经，女人。”
“这你大可不必担心。”艾琳娜抱起了双臂，一副骄傲的样子，似乎恨不得将下巴仰到天上去。
这并不是艾琳娜骄傲自满，在石末的游戏里，每年年底的邪灾活动她击杀的邪兽不说上千只，几百只还是有的，毕竟这是石末游戏里为数不多的大规模刷魔石的活动，艾琳娜作为石末的核心玩家，自然每年的邪灾活动都不会错过，邪兽的出招方式和行动模式她都能倒背如流了，至少，在游戏里是这样。
“是吗？那邪兽就交给你解决了。”卡杰勉强扯了扯嘴角，没有继续接下话茬。
这让艾琳娜感觉有些反常，风头尽让别的人抢走，这还是她认识的卡杰吗？总感觉今天的他少了几分锐气。
“我确认一下，你是卡杰本人对吧？”艾琳娜试探性的问道。
“你这又是几个意思，女人？”卡杰反问道。
“你不对劲。”
“你睡糊涂了吗？”
“一般这种时候你不应该是质疑我‘没有我，你哪次能行’才对吗？”
“所以这是个玩笑？还是说你还在生着闷气？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以给你道歉。”卡杰不以为然地说道，并不想理会艾琳娜的质疑。
“你有事瞒着我，对吗？”
“瞒着你？”他嗤笑一声，然后叹出一口气，“我没什么要瞒着你的，女人，我只是……累了，仅此而已。”
他的眼神种透露着疲惫，此话确实不假，只不过艾琳娜却感觉，他的眼神里还藏着些别的东西。
“那……要不换我来？”艾琳娜提议道。
“什么？”有一个瞬间卡杰以为自己幻听了，但想到说出这话的人是艾琳娜，他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确实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但是抱歉，我还不至于累到连一台缓慢行驶的马车都没法……”
“嘿咻……”
没等卡杰说完，艾琳娜就已经从马车后翻越到了驾驶座上。
“你这是在干什么，女人？”
“换岗。”艾琳娜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我不是说……”卡杰突然放弃了解释，他内心也清楚，劝说对这个女人来说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还真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不过也好，至少我能休息一下了。”所以他耸了耸肩，接受了眼前的状况。
卡杰靠在了马车上，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粗糙的木板顶在他的后背，不适感和长时间的神经紧绷让他生不起一丝睡意，他只是抱着双臂，然后让双眼闭合。
两人同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肩贴着肩，说不上一句话，沉默着随马车摇晃了许久。
“卡杰？”
艾琳娜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氛围下，不由自主地呼唤出对方的名字，但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我知道你没睡。”于是她又补上了一句。
卡杰缓缓睁开双眼，接着只是叹了口气，又沉默了许久。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从那天晚上开始就变得很……奇怪，就好像换了一个人，说话也不再直来直去，但是……”艾琳娜支支吾吾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担忧，“你的眼神骗不了人，你果然有什么事瞒着我，是吗？”
卡杰没有做出回答，放开了抱着的双臂，挺起身，双臂支撑在膝盖上，低着头思考了许久，然后开口问道。
“你害怕死亡吗，女人？”
“我？”艾琳娜捏了捏下巴，揣测着卡杰问题的意图，“如果我说……我已经死过了一次呢？”
“想不到你还挺幽默的，女人。”卡杰有些忍俊不禁，他深呼吸一口气，情绪恢复平静，“不过也是，如果不是那样，那就不是你了。”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艾琳娜抿了抿嘴唇，“你难道……害怕了？”
当听到她的话时，卡杰的眼眉低了下去，但过了一会，他又抬头直视着前方。
“我想是的，我确实在害怕，只不过不只是对死亡，还有……”
卡杰没有继续说下去，艾琳娜等待着他开口，只不过这一回，他思考了很久。
“还有？”艾琳娜忍不住点醒了他。
而后者只是侧过头，冰蓝色的双眸凝视着艾琳娜，开口问道。
“有个故事，你想听吗？”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说说看？”
“她叫凯瑟琳。”卡杰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在他提到这个名字的同时，他也陷入了回忆，“凯瑟琳·乌尔嘉，乌尔嘉家族最优秀的魔法师，自信、美丽、而且天赋异禀，她还在魔法院的时候，她是当之无愧的魔法院第一。”
“她是第一，那你呢？”
卡杰无奈地笑了笑，接着说道：“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天才，如果没有认识她，我不过只是个喜欢泡在酒馆里的贵族混混罢了。”
“那……然后呢？”
“然后……”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般地嗤笑一声，“然后那个老家伙给我安排了一次相遇。”
“安排？一次相遇？”艾琳娜不解。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被那个老家伙，乔尔斯·埃利斯肯安排到我常去的酒馆，陪我喝酒。”
“这你居然能看出她是‘被安排’的？”
听到艾琳娜的提问，卡杰忍不住笑了笑，他解释道：“你这是什么问题，女人？没有人会耷拉着个脸去酒馆喝酒，除非她是被安排和某个臭名昭著的贵族混混喝酒。”
“所以，你们就这么认识了？”
“算是吧，她有样学样地点了杯麦酒，然后被苦涩和辛辣呛得咳嗽不止。”他看了一眼艾琳娜，然后嘴角不禁翘了翘，“就和你当时的反应一样。”
“我真是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会喜欢喝那种东西……”艾琳娜不满地抱怨一句。
“没错，她当时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意外的是，我和她居然聊得很开。”
“为什么？”
“因为她醉了。”
“好吧……”
“然后她就开始吐苦水，抱怨魔法院事务的繁杂，抱怨家族的压力，抱怨所有人对她的过誉，她说，她恨透了贵族，她只想成为一个普通人。她说……”
说到这里，卡杰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幸福，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她说，她想逃离卡尔梅洛，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平凡地度过一生。”他接着说道，“接着，我答应了她。”
“你……答应了她？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带着她去了一个远离卡尔梅洛的村落，等她酒醒之后，她很愤怒，咏唱着火魔法就要把我烧成灰烬，但……或许吧，我觉得她的眼神里还藏了一些惊喜，她说，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快乐。只可惜……”卡杰叹了一口气，幸福的神情不再，“那是我唯一一次带她离开卡尔梅洛，也是最后一次。”
接着，他的眼神又变得伤感起来。
“最后一次……难道她……”
“柯尔特。”卡杰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以贵族联姻的名义，他带走了凯瑟琳，我记得她被带走时向我求助的眼神，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柯尔特他不应该是战士院的……”
“学习魔法是贵族的特权，女人，这点你应该很清楚才对，没有贵族会放弃一个让自己后人学习魔法的机会，更别提他是领主的长子。”卡杰顿了顿，拳头止不住地握紧，“而他离开了魔法院，只是想逃避他应负的责任罢了。”
“逃避……责任？什么意思？”
卡杰缓缓闭合双眼，沉重的呼吸声像是他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接着说道。
“凯瑟琳死了。”他语气沉重地宣布着这个事实。
“抱歉……我……不该问的。”
“呵……那你一开始就不该问。”
“那是一次空前严重的邪灾，卡尔梅洛能派遣抵御邪灾的士兵已经不多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他选择带着凯瑟琳去了邪灾战场的前线。”他接着说，“于是……凯瑟琳死了，而他却毫发无伤地归来，然后告诉我，凯瑟琳选择了战死在前线。”
“可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
当话已经说出口时，艾琳娜才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只不过，卡杰并由因此而暴怒，反而，他却异常地平静，只是自嘲似的嗤笑两声。
“真或伪，已经不重要了，她曾是我活着的意义，就和琳多是你必须要去中心森林圣城的意义一样。”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艾琳娜牵着缰绳，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话茬，只能任由气氛僵下去。
“所以……你和我说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我什么？”艾琳娜沉默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
卡杰低头沉思片刻，他解释道。
“如果我还在卡尔梅洛……如果你我没有相遇，没有发生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我想我还会是那个一心寻仇的疯子，我根本不会害怕死亡，我甚至……欢迎它，只是现在……”
“现在？”
“只是现在，我不仅变得软弱，害怕死亡，我更害怕……”
卡杰无奈地苦笑着，一向凌厉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冰蓝色的双眸中似乎含着一丝泪光。
“你会成为第二个凯瑟琳。”
“什么？你……我……”艾琳娜有些难以承受如此深情的目光，她有些难为情地将脸撇过一边，“我不会成为第二个凯瑟琳啦，所以……别拿那种肉麻的眼神看着我。”
“谢谢……”他礼貌地道谢。
“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别再……别再那么拼命了，可以吗……”
艾琳娜没有继续说下去，卡杰却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当然。”
于是卡杰又抱起了双臂，将双目闭合，靠在坚硬的木板上。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借肩膀给你靠一靠……”艾琳娜抿了抿嘴，脸上的羞红还是迟迟不能褪去。
“是吗？”卡杰身体微微一侧，脑袋搭在了艾琳娜的肩上。
艾琳娜轻叹一口气，雪仍在下着，马车仍在缓慢地前行着，这条溪边小路每时每刻都充满着危险，也许下一秒，邪兽就会从一旁的树林间飞跃而出，将马车掀翻在地，可至少现在，还是一副温馨的模样，但愿到达下一个城市之前都能保持这个样子吧。
艾琳娜祈祷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