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不平等。
从诞生的那刻起,人就注定了不平等。
权力、财富、容貌、性格、能力、运气,它们构成了人与人之间永远难以逾越的壁垒。
“爱丽丝小姐。”
“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
***
七年后。
缇尼卡镇区域荒原。
已经再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了。
爱丽丝的生命只剩下一片惨白。
作为贵族小姐的人生,在五年前被彻底宣告了终结;
国王逮捕了爱丽丝的家人,将她的亲人流放到了极北苦寒之地。但半路上,他们乘坐的囚车便遭到了袭击,父亲被折磨至死,母亲和姐姐弟弟们,更是遭受了难以形容且令人发指的对待。
爱丽丝是家族被摧毁时,在女仆长的协助下,从后院翻墙逃脱的。
她本想要拯救自己的家人。
但现实是,当恶人侮辱、杀害她的家人时,女仆长捂住了她的嘴巴。禁止她出声、更不准她暴露行踪。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死去。
更痛苦的事实是,即便女仆长当时没有那样做,弱小的她也绝不敢挺身而出。
她只能看着……
看着……
就像是一个永远的旁观者。
即便三个月前,女仆长因伤重握着自己的手呕血而死时。她也只能注视着……
她看着。
或是像现在一样披着破旧的兜袍,用炉灰涂脏了脸,坐在这个位于荒漠边缘的荒村里,与这些饱经战火袭扰的痛苦的人们一起,静静坐着,活像是一群被竹签串起来的待宰青蛙……
但在这样的人们中,却有一个孩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看模样与她年岁相差不多。大概只小两三岁的样子,体格则因长期的饥饿与奔波,显得干瘪且瘦弱。
但他的长相还算端正——或可说是,哪怕是这样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他模样仍显得极为俊俏。
但正因为是这样一张脸孔。即使在同为沦落天涯之人的这群难民的孩子中,他也备受欺凌,不仅找到的食物会被比他强壮的男孩子抢走,甚至连那些尚还年幼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的小女孩,也都习惯了通过欺辱他,来博取其他男孩的好感。
“……”
这便是人性。
冷漠地注视着在一群孩子中发生的一切,爱丽丝面无表情。
人,生而不平等。
被捕食的人,被狩猎的人;捕食人的人,狩猎人的人。
如此说来,女仆长在临死前曾紧握着自己的手说——请一定要幸福。
幸福。
这样的词汇,简直像一坨臭不可闻的烂狗屎。
即便在孩子们之中,人生而不平等的迹象,也早就在彼此间铸成定局。
我帮不了他。
谁都不会帮助他。
再这样下去,他大概也会像过去无数个死在路边的人们一样,倒在哪儿,成为野狗的食物,最终随粪便一并排泄在昏暗的荒野上吧?
只有他的骨头。幸运的话,或许会成为某处的地标。
而那些藉由迫害他而存活更久的人们——似这样一群早已被社会遗弃的,食物渣滓一般的他们,又能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多久呢?
“……”
爱丽丝对此无动于衷。
她对任何人的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她只想去死。
早已经丧失生存意义,更早就失去了活着的价值的她,其实早在五年前就应该继父母家人之后一并死去的。
如果不是那个蠢货女仆长一定要管闲事……
如果。如果不是她的话……
爱丽丝深深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在她的嘴唇上,牙齿刻下了一条惨白的印痕。
泪水渐生。
孤独地坐在这儿,和一群难民们在一起。
围着一堆并不属于自己的,同样显得孤单的火堆,她愈发地想要死去。
萨尔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抛下我?
你早已经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还在支撑着我的人了。
离开了你。我……
没有意义。
没有价值。
甚至连哭泣,都是毫无必要的。
即使想哭泣,也根本无处可哭,更无人能够理解。
于是她便又一次地,就像是过去重复了无数次的那样——倨傲地,以从前作为贵族小姐时自己永远不会流露出的傲慢表情。仰起头、扬起脸,哪怕明知道这种时候早已不会有任何人看不起自己——却也还是……
她的视线,正巧迎上了那个她稍有一些在意的男孩子。
对爱丽丝来说,想确认他的结局这件事,已经成为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牵挂。
“……”
她瞪着他。
对方则局促不安的躲开她的视线。
彼此就这样无言许久。爱丽丝才总算想到,自己应该开口打破这丝古怪的沉寂。
你好。——她本想这么说。
“我对你感到无法理解。”
想要哭的话,就哭出来吧。——她本想这么说。
“成天被那样一群孩子欺负。如果是我,绝对早就羞愧得自杀了。”
并不是你的错。——她本想这么说。
“会变成这种样子,不如多找找自己的原因!”
“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软弱!假如你能对他们反击,无论结果如何,都至少不必像现在一样,活得如此艰难!”
她的声音很凌厉,稍有一分沙哑。
她的表情中尽是气愤,似乎甚至不想再与这个少年共享一堆篝火。
但她的眼睛里满是慈悲。
她的瞳孔中俱是怜爱。
她想要帮助他,她不想帮助他。她只是想,但她却不想。
……又或者,仅仅是不敢。
爱丽丝不敢对任何人有任何付出,哪怕那个人是自己殷切想要理解的对象。
只要一开口,无尽的柔情就可能化作辛辣的嘲讽。她会在被别人伤害之前竭尽全力去攻击——即便这种进攻,会使自己的心脏变得更加痛苦,也为之在所不惜。
果然,在听了爱丽丝的一番话后,少年明显露出了困扰的神情。
他试图起身,却没能站稳。
当看着他近乎逃走似地,想要远离自己这处篝火时……爱丽丝的心情,百味杂陈。
“赶快走吧。”
她提高了声调:“快点儿滚吧!都给我离远点儿!”
“谁都别靠近我!”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我就把所有人的皮全剥了!”
她说到做到?
并不是的。
爱丽丝的视线,仅仅是盯着那个少年。
一如既往地,复杂地注视着他,就好像在同样注视着这个和过去一样可悲的自己。
她仍记得七年前,自己在和女仆长练习刺剑时,曾被对方问过的那个问题。
她依然记得。
(“爱丽丝小姐?”)
即便闭上眼睛。
即使尽力不愿再想其他任何事,她也还是会记得。永远也不会忘记。
(“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