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泽沙恐慌地瞪大了眼睛。
月色之下，诡异的猩红光照，为巨大蜘蛛的体躯披上了一层妖艳的薄纱。
锋利的节肢深深刺入了沙土，狰狞的关节处，突兀支棱着尖锐的倒刺。巨大蜘蛛的体高约三米，体长接近五米，头部与腹部的两截被一道圆环连接在一起，这令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枚悬挂在沙漠天空中的巨型花生。
但偶尔从蜘蛛的獠牙边滴落的混杂着人类鲜血的毒液，却无疑提醒所有人——它，是致命的。
泽沙呆滞地仰望着天空。
巨大蜘蛛依旧在巡逻，仿佛已经将此处视为了它的领地。
“我不能……”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啊！！”
苏莎的男朋友歇斯底里的哀嚎着：“懦夫！”
他的两个朋友，也各自发出了凄厉的嚷叫。
“赶快过去啊！”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留你这么长时间？”
“如果没有我们……”
他的朋友尚未说完、
却只听苏莎紧紧地抱着她的妹妹，哭嚎着疯狂向泽沙大喊：“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再继续拖下去，所有人都会死的啊！”
“就算现在过去也不一定会死，为什么你这个人竟然如此自私啊！”
“你以为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啊？！还不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照顾你，如果不是我一直在让你能吃上饭——像你这种不懂得回报的人渣，没有一点用处的胆小鬼，怎么可能一直活到今天啊！”
她紧抓着胸口，撕心裂肺的大吼：“好不容易能派上用场了，好不容易可以为别人奉献了。你这种废物还在磨蹭什么啊！”
“去死！”
她咆哮着：“去死，赶快给我去死啊！！”
“……”泽沙面如土灰。
他在发抖。
没来由的，苏莎的一番怒吼，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没用的……
应该，去死的……
在几乎无意识地状态中，泽沙颤抖着慢慢跨出了第一步。
“啊——！”苏莎惊喜地发出了叫声。
他们都惊喜地看着泽沙。
想让他走过去，想让他毫发无损——可哪怕这个人被巨大蜘蛛吃了，也无妨。反正它已经吃过几个人了，即便再吃一个，也绝不会继续吃掉更多。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不知从何时起跟着队伍，也不知何时将永远掉队。
说到底，像这种人的用处，不就是这样吗？
泽沙一步步往前走着。
他呆滞地走着，一直向前走。渐渐，他感觉自己的双腿越来越轻快，脚却越来越沉重——巨大蜘蛛的身形倒映在瞳孔中的模样，也愈发地清晰。直到，它扭动身体，四枚黑玛瑙一般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看着他的身体……
泽沙却依旧未停下脚步。
他迎面走去，渐渐看到了蜘蛛的更多只眼睛。侧面的、头顶的，总数共有八只。
它们每一颗都盯着泽沙，将他的身体、他的表情、乃至于他无神的瞳孔，尽数烙印在了眼底。
（将我……）
泽沙仅仅是在走路。
不受意识控制，更毫无任何思考的，他行走着。
（将我，吃了吧……）
（如果这就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如果，这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能做出的贡献——）
没有了恐惧。
甚至丧失了知觉。
即使会疼痛，大概也只有最初的那一段时间。
相比起现在……
相比起这种悲哀的人生。死亡，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反正像我这样的人……
他走到了巨大蜘蛛的獠牙之下。
毒液滴落，点在砂石之间，发出了犹如酸液腐蚀石头一般的呲啦声响。
停下脚步，泽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血红色的月光，却只是将他的脸映红；没有鲜血的热度，更没有来自于肌体的剧痛感。
***
他们活了下来。
在荒漠外的有一处荒村中，苏莎在为她的弟弟洗去粘在身上的血污时，再次因恐惧而痛哭。
苏莎的男朋友则和他的两个朋友，一边寻找柴火，一边将复杂的视线投向了独自坐在远处一栋早已倒塌了的矮房屋顶上的泽沙。
巨大蜘蛛杀死了很多人。
但至少有一半左右的人数，仍还活着。
在旷野中独行极易招致死亡。哪怕聚在一起后，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经历像这次一样的恐慌，人们也还是必须扎堆。
三四十人的团体，各自寻找还幸存着的同伴。
但也有失去了同伴或家人的人们，跪在地上捧着家人的遗物失声痛哭。
每过一段时间，这里的人数总是会变；要么有更多的人加入，要么有相当数量的人死去——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他们还是会继续在荒原与旷野间徘徊。直到寻找到愿意接受外人留下的村落。
毕竟，在大陆的中北部地区，人永远嫌多。
“……”
泽沙并没有在思考。
他现在甚至连自己还活着的感觉，都是很虚妄的。
而且，即便为苏莎他们做了这所谓的“奉献”。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被他们接纳。
哪怕他们无人丧生。
很轻缓地，他小心回头去看正在绿洲边，为她的弟弟洗澡的苏莎。
这女人第一时间便意识到泽沙在看她。
首先是面色窘惭，迅速避让开视线；可紧接着，她便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恶狠狠地扭回头来，怒视向了他。
泽沙读过书。
他抿着嘴，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苦笑，还是该哭泣。
这世上没谁喜欢欠别人的恩惠。
对苏莎来说，她不仅不会感恩泽沙走出去，反倒会因为泽沙当时没有主动去面对蜘蛛，让她意识到了自己是个恶人，以及无法容忍被泽沙救了这三点，对他产生憎恨与怨意。
……结果，自己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
即使当时就不畏惧，在他们自私自利的发疯之前就主动站出去，恐怕也只会被这群家伙视为脑袋有病的傻子。
甚至还可能被苏莎视为她的舔狗——一个不需要任何代价，毋庸任何付出就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可悲之人。
泽沙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错误。
但他还有机会结束这个错误。
他还有机会……
于是，如此想着的他，晃晃悠悠地从破房屋顶上站了起来。
他需要一种不会痛苦的……
直接，一次性就能够结束的……
话说、
没来由地，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或许是将自己当人看的女孩。
他记不清她的长相。
他记不清楚任何人的长相。
反正，这世上的所有事，都是没意义的；这世上的一切人，都永远、永远不会和自己产生任何交结。
但就在泽沙刚想要就这样离开。独自走到荒漠中，到稍后正午的烈日下永远安眠时——借着房顶的较高地势，在西方荒野的地平线尽头，他注意到在那个方向上，一队骑兵正向着这里疾驰而来。
他们迎着日出的方向，向着难民们的所在之处，驰骋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