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特利卡王国首都,皮安克雷斯。
皮科家宅。
“对不起,我没能找到皮科的遗物。”
“手上还有的,只剩他留在公会休息室里的这枚印章。”
尤米娜一脸凝重地将皮科遗留在佣兵公会的印章,交给了她的妻子。
在女人的裤腿旁,俩小男孩一个六岁、一个三岁,各自拽着他们母亲的裤子,一脸童稚之色。
“……好的。”
这位妻子的脸上,流露着凄苦之色。
她左眼眼角压低,嘴唇抿在了一起,却不像是对此毫无知觉,而是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可以的话,我想见你们小队的副队长一面……”
皮科的妻子很小声地说:“我想,至少对她让我今生能有幸遇上这么棒的男人这件事。表示感谢……”
“队长和副队长也牺牲了。”
尤米娜道:“他们勇敢地死去…并未辱没,一位战士的荣耀。”
深呼吸一声后,
“王国已经决定为此事做赔偿,公会也会给予你们一定的补贴。嫂子,你不必担心今后的事……”
“是么。原来,那对夫妻也……”女人低垂着眸子。
静了一会儿,
“那么尤米娜,你今后还有什么打算吗?”
“……”尤米娜无言。
“好吧。”皮科的妻子苦笑一声:“我想也是。”
“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或许也是好事。虽然从那种战场上活下来了,但你一定很害怕吧?”
“嗯。”
尤米娜踟躇片刻,只得发出一声沉沉地叹息:
“我很害怕。”
她道:“那种怪物,根本不能以人类形容。”
停顿一声后:
“嫂子,我知道皮科从前想让悠茶和曼利克以后也当佣兵。当我劝你最好还是别这么做。”
“皮科是为了任务而死,杀人是工作、被杀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们这些当佣兵的都是这样——把命绑在细线上,用火慢慢地燎。无论什么时候烧断了,都怪不得别人。”
“副队长她,也是同样的想法。就是因为一直在当佣兵,他俩这些年来,甚至都没有要一个孩子……”
“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自知两人共同执行任务。真的撞上死期,也一定是两个人一起死去。”
尤米娜情绪复杂的摸摸悠茶的头,道:
“我希望这两个孩子能活得久一点。”
“送他们去读书吧。无论是送到教师那儿还是神父那儿,哪怕送到某位工匠门下,学习一门手艺。也远好过像他父亲一样,当这劳什子佣兵。”
皮科的长子呆滞地眨着眼。
以他的年纪,虽然理解了父亲已经去世的现实。但他们和父亲,一直是聚少离多。
“皮科在这边,也有挺多的朋友。我倒不能说这里面没有好人,可公会里既是好人、又是他朋友的,本来就没几个,经过这次灾难,真的是一个也没有了。”尤米娜道:“不过,铁匠家的女人是个热心肠。你们家本来就和他们家处得不错,以后可以多走动。”
“尤米娜——”
皮科的妻子突然问:“你难道就不能不走吗?”
她眼中流露着悲伤的情绪。而她的手,也轻抓着衣服,显得非常不安:
“或许我这样说很多管闲事。但是,如果你再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恐怕也……”
“不当佣兵,我还能做什么呢?”
尤米娜只是笑笑。
红砖青瓦交映的街道上,在傍晚落日余晖的微阳中,她的红发衬着苦笑的表情,显得凄美而隐晦:
“也只能像这样做下去了。我是个闲不住的人,热衷冒险、喜欢酒,还想多接触一些世界各地的既可爱又好看的男人。”
这般说着,尤米娜抬起手,掩着后颈:“再说,我本身就是这么个薄情寡义的古怪女人。留下来,只会惹其他人不开心。”
停顿一刹,“好了。嫂子,就不多聊了。”
“我先走了。”
“将来,或许还会再见,又兴许再也没机会见。”
“补偿金可以每个月按时去公会领,王国的赔偿就去市政厅。他们也许会管你要证明,找公会的人开具一份证明你是他妻子的手续,就可以了——公会的钱按月领,王国的钱记得让他们一次性支付。毕竟,时间久了,国家总是会赖账的……”
“还有,别把钱留在自己手里。更别让孩子们太早接触巨款。”
“也委托到公会吧。由全大陆佣兵一致监管的联盟,绝不可能做出侵占烈士遗产这种事……”
“还有,我……”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怎就这么多话。
尤米娜是个放荡的女人。她经常潜入喜欢的男孩家中,为他们做一些性方面的启蒙——可是,在面对朋友和同事时,她却保守稳重得近乎离谱。而皮科便是她的同僚,更是她的朋友。
三年前两人初遇时,他曾一度看她很不顺眼。
可相处的时间久了、过命的交情有了,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真的成了那种据说不可能存在于世的异性好友……
一起喝酒,一起吃肉,和闲人们聚在一起赌牌吹牛。
他喜欢大波翘臀、贤妻良母式的女人;
她喜欢肤白貌美、害羞胆小型的男人。
他经常说,作为女人,尤米娜简直就像是一坨在猪的大肠内消化不完全的粪便。
“……”
转身离去时,尤米娜呆呆地看着天空。她心想……
想当初,我又是怎么形容他的来着?
“尤米娜!”
这时,皮科的妻子突然从后发出声喊叫。
“再多留一段时间吧!至少、至少……至少等到,皮科他们的葬礼结束以后再——”
“我已经为他们举办过葬礼了。”很小声地,尤米娜自言自语。
而她的回复,则是一声拉高了声调的嚷叫:
“不必了!”
她喊:“今后的事,你收尾就好了!”
“我要继续走了!”
“我……”
咳咳。
尤米娜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也直到这时,她的泪水才伴随着咳嗽的幅度,难以自抑的流了出来。
她不是石头。
不是木头。
她也有感情,也会开心、也会难过!
但是,她……
尤米娜飞快地逃走了。在前边街巷边的近处,奥缇芙却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纳入了眼中。
“真是个傻瓜。”
叹一声后,奥缇芙瞧向正在向这边逃来的红发女人。
“即使去参加了葬礼,也不会有任何事发生的。”
“就是因为什么都不会发生!”尤米娜哭哭啼啼着,她又开始打嗝。“因为,既然什么都做不到、既然我根本没法为他们做任何事——我又有什么资格,在那么正式的场合下向他们道别呢?”
“……你可真是个怪人。”
奥缇芙无奈地合上了眼。
“可我们也只好这样做了。”
金发的神仆,最近才在理发店修整了她的短发。
现在她的头发,只微微打了几个卷。显得雍容、优雅。
“你真的不再当神仆了?”压着哭腔,尤米娜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之前奥缇芙对自己说过的话。
“并不是不当。我一日为神仆,众生为神仆。”
奥缇芙再叹道:“只是,这次的事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的生命太脆弱了。我不想一生待在修道院里,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渐渐老去、死去。”
她再耸耸肩:“更何况咱们还答应了那个‘死神’的请求。不能把她男朋友的事说出去。”
“答应她的请求?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尤米娜)
“是我给自己订下的约定。”
奥缇芙微攥紧了拳头。“不然,像是乞活一样的被放走。这未免也太恶心了。”
“你是这么想的?”尤米娜逐渐止住了哭声。
她想一会儿。
“确实。”
尤米娜道:“你们神仆的确是这种死脑筋。”
她话锋一转:
“可是,你当真要和我一起走?和‘我’一起去火神地?”
“你不愿意?”(奥缇芙)
“嗯。确实挺不愿意的。”
尤米娜点了点头:“但也可以视情况而定。假如你是因为看重我,对我的为人处世有很高的评价而同行,我倒不是不能忍你。”
“你是个坏碧池,没良心的臭女人!”奥缇芙叹道:“可我确实想和你一起走。”
“为什么?”
尤米娜摊开手:“难道你是蕾丝边?”
“当然不是啊啊!!!”
奥缇芙急了。
对赞颂生育及自然和谐的大地女神信徒来说,他们这类人根本没可能有同性倾向。
“只是,我在想。你这个人也许比我所看到的这个样子,要深刻得多。”
神仆挠挠脸颊,显得有些害羞:
“感觉上,和你在一起应该能学到不少东西。”
“嚯。没想到你这个神仆,脑袋里装的竟然不全是榆木疙瘩。”尤米娜兴奋地叉起了腰。
她骄傲的睁大眼睛,眼眶虽还显得红肿,却不再是先前的消沉和沮丧。
“安心安心!跟着我,有我一口酒、就有你一口酒;有我一口肉,就有你一口肉……”
“嗯嗯。”神仆赞许地点着头。
“我和美少年插一下,你就也插一下……”
“嗯?!”神仆骤然皱起了眉毛。
“哈哈哈——!”
尤米娜却在她大声咆哮前,转身逃向了夕阳的方向。
阳曦之下,日落地时的金光,为女佣兵婀娜的身体披上了一层柔媚的轻纱。
女人迎着夕阳,像是奔向了希望;
她不知自己将去往何方,也不知自己最终将死在何方。
但,她终归是自由的。